程玉是个摄影师。二十九岁自己开了一家摄影工作室,到如今,三两大学时期的好友只剩下一个在做后期。近几年店里生意逐渐兴隆,她说:好是好,谁不喜欢赚钱?只是玩的时间越来越少,每次出行都是旅拍,累死累活,上次去四川扛着相机拍云海,下来肩膀甩一甩都咯咯作响。摄影这一行女子干着实不容易。
不过我和程玉来往起来也正是因为摄影。那次,我阴差阳错约了她们店里的单———带着那把雨伞,倒不如说是有些故意。然后看见程玉,工作时永远素面朝天,穿一条破洞牛仔裤、一件黑色大T恤的样子。事后,她十分自然的评价起我的脸,清冷削瘦,神态极利落,但是有时会流露胆怯,不然,简直像个模特。她说,天呐,亲爱的,那些片子应该叫你来拍。
接着我就受到程玉的邀请,帮她拍了好几次店里的样片,反正我自离婚以后,生活就是混日子,也没什么事要干。在她镜头面前,我变成一只提线木偶,身体全权由她操控,这段经历十分神奇,每次我看到成品都惊讶地认不出自己了,过了好久才习惯那些照片。然后我们一起去餐厅吃晚餐,坐在她面前,我又是一个毕业不久没什么经历且毫不安定的小姑娘,她像姐姐一样说道,她知道我一个人在外地打拼,有事不防可以找她。
那时,其实我工作不算顺利,不过更不顺利的是每周去见女儿,我发现她越发对我躲闪,不愿和我讲话,我甚至感觉她在害怕,即使我什么都没做。她睁着大大的眼睛不停搅拌盘子里的玉米粒,怎么变得如此安静呢?我用玩具吸引着她的注意力。前夫注视一切,将女儿霎那间嘟起小嘴的表情尽收眼底,然后摆出仿佛在说:看吧,你选择这样,就总得接受这些的表情。我反思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我不过是不可避免的和女儿生疏了。
我和程玉还有她的朋友,一齐人在酒吧,我醉得有些厉害,程玉开车送我回家,我在副驾呆呆地望着窗外如滚轮流过的街景,心里思绪万千,十分烦苦的心情把我擒住。打开窗,一个温柔初夏夜晚的所有风儿都吹进来。汽车停了半响我都毫不动作,程玉替我松开安全带,我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问她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她用笑容无声安慰我,然后问:“ 愔愔,你今年多大了?”
“ 二十五。”
“ 哎呀,还那么年轻,做错了又有什么关系?”
我微微呼出一口气,听她接着讲道,“ 想着我二十五的时候……正和没谈多久的男朋友吵架呢。那时我一天要喊二十次————这都是你的错。”
“ 后来呢?”我问。
“ 后来当然是没谈多久就分了,过两年又谈一个,又分了,都不长久,都没什么意思。我就想着干脆守寡好了,重新搞起摄影,刚开始我在传媒公司工作呢———我们老板实在太讨厌了,不然也许我现在还在那里呆着。唉,这些都是当年的事情了。”她三十五岁,嘴里已经有了很多当年。
“ 小姑娘,别愁眉苦脸的。姐姐请你吃东西去。”
我就随她去了。那天我突然意识到,我很容易就全心全意跟随我喜欢上的人,被牵着鼻子走,忘了自己。我们在街边小店,我吃了整整一打生蚝,后面回家豁着酒水一并吐了一地,在夏夜敞开窗口的微风下阵阵辛辣。程玉常说我这个人总是很勉强自己,这样不好,倒不如活的随心所欲一点。
我与女儿渐渐见得少了,前夫说她不愿见到我,我本来很是平静,只是有些难过,半响又生起气来,质疑他在说谎,一个不到三岁的小孩怎么会不愿意见到自己妈妈?他劝我冷静冷静,说孩子最近变了很多,不大爱哭,也不闹了。他说着,我却觉得他并不显得高兴,心里很焦急,可是接着我们都板着脸再说不出一句话。我走了,独自在穿梭在地铁站的人流中,说不清楚的忧伤就像这车厢里无数的人们拥挤过来。
我有整整一个月没见女儿。那天程玉给我打来电话,我心不在焉的应付着,不想她觉得我哪里伤心了,她却竟然话里有话地安慰着我,她又知道什么呢?她要是知道我与她初次见面的时候肚子里就已经怀着个孩子一定会被吓一大跳的。
我和程玉在这一个月里不停约会。一天傍晚,下了雨我就想到要去找她,捧着一束湿漉漉的玫瑰花,在她家洗了澡,让她给我做一桌的法餐。其中虽然有好几个都是凑数的,不过活生生是一桌外国菜,实打实算为我操劳了。当然,我也没想到她除了摄影还有一大爱好是料理。程玉把一杯红酒递给我,和我聊天,我和她聊天时从来不觉得我们相差十岁,或许是她心态年轻,又或许是我有些太故作苍老了。最后,她邀我留下来过夜,然后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每次我都在路上的花店买一束玫瑰,就可以哄她,吃一桌菜。好呀,我也没想过有事不防来找她是不是这个意思。
一次程玉开车来接我,我没来得及买花,却发现花是她买的,已经插在餐桌上的玻璃瓶里,那天还点了蜡烛,我想两个女子这样会不会过于暧昧。她牵着我的手把客厅的灯关了一半,说不必关完了,怕我吃饭切到手指。暖黄的烛光一点一点映上她,将她的锁骨也映黄了。她那份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在那双冷酷又标志的眼睛里面荡漾,就像火尖在一点点扑朔。
我突然意识到,我在高中的时候读过许多很浪漫的书,可是那样细腻酸涩的氛围在当时青涩扭捏的我身上,无法被好好承受。我总是匆忙间就着焦急的思绪去吻雅钦,从未在等待中化解过这种浪漫;或是我从未好好注视过妈妈,因为习惯恐惧而飞快躲闪,她身上时不时静谧的美好却使我目光紧张滚烫。那些东西都只能像是一片片荡漾开涟漪的落叶轻轻沉入水中。
可如今我却觉得我内心最初始的浪漫在水底叫嚣,就像尼斯湖水怪,几乎要将我吞噬。我一动不动了,任由程玉的目光将我打量透。那束玫瑰花仿佛在桌面静静燃烧,她抚摸着她的花瓣,她的手指很美,上面的戒指闪着光。
“ 愔愔,给我讲讲,有没有男孩子追过你?”突然间,她认真地问我。
“ 没有。”我回答的很快,“ 开什么玩笑。”她却惊讶地指责。
“ 真没有。”我摇摇头,“ 不过我倒和一个男人有过关系,就一个,感情不太好,但我时不时会想起他。”
“ 因为他长得很好看?”程玉问。
“ 不。”我即刻将嘴唇抿成一条线,木楞又细细的一条线,这表情叫她恍惚地笑了下,“ 因为我们总是争吵。”我说。
“ 我那时还做错很多事情,我都记得。”
“ 你就只记得这些了?”她问,不表赞同地弯弯唇。
“ 嗯,只有这些了。”
那天,程玉吻了我,她将手指轻轻搭在我不堪一握的腕上,然先是碰了碰我的脖子,我感觉我前所未有的湿润了,比从前任何一次都剧烈且快速。她说,有天晚上我来找她的时候,穿了一件什么软料子的贴身短上衣,身影在夏夜半晚的夜里十分淡薄,乍一看简直像十几岁的孩子。不过靠近,方才发现我脸上满是悲伤,甚至开始生出一条条思虑又隐密的细纹,就这样在眼前一个成熟静谧的小姑娘。我捧着那束鲜红的玫瑰花,然后对她微笑。
后来,她脑海里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讲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就吻了我。我多么希望能将自己的一切也向她坦白,我明明已下决心将一切交给她,却始终开不了口。我们两个都是女人,虽然都单身,倒是比我想的发展的快。晨起时,她问我要不要吃三明治,又磨了豆浆,叫我不要帮忙。她说,真奇怪,之前没有哪个男友留着过夜后让她能说出这种话,她一点儿不想跟我争吵,甚至想看着我再睡会儿。
我坐在餐桌前咬面包,看晨曦在客厅的地板上淌开。程玉喝着豆浆,眼泡有些浮肿,那些长卷发凌乱地散在她错落有致的锁骨上,连手指也很倦怠去管它们。我感受到一种吓人的安逸,不过只有一会儿,这份安逸就被打破了————我接到了前夫的电话。离婚以后他很少直接打电话,所以我很快接了,打算假装成工作上的事,却听见他低沉的声音:“ 孩子在医院,你要不要过来一趟?”
我听到医院,就被吓了一跳,慌忙追问好几句话,那时没想着程玉会怎么看待我种态度转变,先前我倒是有意瞒下自己有女儿的事情。我嘴里来不及编出一个完美的借口了,直说我得去趟医院,程玉看我急就说要送我,又问我什么事情。我上了车,心里万分感激却又忐忑不安,最后只能说:“ 我妈妈闪着腰了。”
我知道程玉一会儿有客人要去工作室陪不了我,便随便扯了个谎,我想大不了我之后说我妈妈回了老家,大不了哪天她真见到我妈妈,然后问了一句阿姨腰还好吗?那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想到这些不切实际的。再说我她怎么喊一个只比她大十岁的女人阿姨,天呐。我头昏起来,程玉还忙着焦急地安慰我不要担心,她实在是个好人。
当我知道我的女儿午睡时从床上摔下来,在额头上留下一条鲜血淋漓的口子时,我完全不敢相信。“ 何雷,她都两岁半了,你相信吗?你相信吗?床上还有围栏!”我尖叫着质问,何雷表情严肃的沉默着,我简直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冷静。我看见女儿小小的布满泪痕的脸蛋,那张纱布几乎盖住她整个个额头,心里一下子就揪住了,就像被人狠狠地揉捏了一把。
“ 宝贝。”我拥向她,我对女儿的爱在这一刻激烈的流淌,促使我立刻动作,我实在太久没见到她了,触碰到她的那一刻还是难过伤心起来。也许是因为我如此温柔的举动,女儿居然也扯住我的头发小声喊妈妈。我知道她今天一定在某一刻喊了我、要我,何雷才会打电话找我,否则他很有可能会将这件事情完全瞒下去。
我将女儿抱起来在她耳边轻柔的呢喃,“ 告诉妈妈发生什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呢?”我的声音真是前所未有的温暖,连我自己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女儿委屈巴巴的跟我讲,“ 我开车车……坐在上面,好大的坡……”她言语虽然含糊不清,我却是听明白的。“ 是谁带你出去的,是阿姨吗?是她吗?”我不断问,变得有些焦急,女儿撇着小嘴不在言语。
“ 小籽……”我不停晃动她。
“ 别问了,你别为难孩子。”何雷终于开口,我横了他一眼, “ 你该换掉那个保姆。”
“ 什么?”
“ 她没说实话,你以为什么呢?”我抱着女儿,轻轻揉她的背,她渐渐靠在我的怀里,像是要睡着了,这幅美好的样子突然就如此浑然天成,而我顺手得仿佛每天都是如此。何雷皱着眉头,我想我这种完全责怪的语气有些将他激怒了。
“ 小籽很喜欢她。”
“ 三针,她缝了三针何雷,你好像完全不在乎?”我受不了他一张麻木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话语直冲,“ 你什么意思?”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插手孩子的事情我就变得焦虑不安,心里又酸又涩,语气却像锥子。我明明了解他,皱眉是他一向爱压抑担心的表现。
“ 孩子还这么小,身边的人一直换,你觉得好吗?”何雷反问我,我们之间的氛围愈发激烈,怀中的小人也仿佛感受到了,突然挣扎起来,我连忙出声安慰,却发现令她骚动的并不是我们的话语,而是某个人的到来———那个我甚至连名字都已经忘记的保姆一脸歉意的出现在我面前,而小籽与她就这样相呼应起来,她的嘴里喃喃地喊着什么,小手险些将我推开了。我感觉我的心碎掉了。
小籽是喜欢她的,那个女人。而那个女人至少有用心对待她,不管发生了什么,她忍耐住想要将她接过去的表现。孩子总会无意识依恋一直陪在他们身边的那个人。她还完全待在我怀里,可是我已经看到她的意图,无可奈何的颓败了。不过我还是和何雷在无人的地方争执起来。
“ 你只是太久没见到孩子,你就这么爱她了。你以前天天见着她的时候,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你打她!你掐她,她还那么小,你有多烦她我怎么不知道。”我忘记我说了多么偏激的话,才让何雷用这样言语来刺痛我。我止不住流下泪水,最后他也被我击溃,他感到很抱歉,他说他会换掉那个保姆,我们都应该冷静冷静。
是,冷静冷静,我知道冷静的一直都是他。有问题的从来就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