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钦姓李,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朋友,如果朋友是我和她那样的关系的话,她也是我人生中唯一的朋友。雅钦有天生善良的眼角,微笑的角度很优雅,我看到她的第一眼,不是在内心暗道大事不妙,而是缓缓地看着她走过来,靠近我,一刻不停的注视着她。从我见到她的第一秒我就被她吸引住了。
她和我说了几句话,我现在记不清是什么,只隐隐约约记得她在安慰我。那天相遇过后,我疯了一样在学校寻找这个女孩,然后发现我们就坐在同一间教室,仅仅隔了三个位置,我坐在窗边,她坐在门口,我惊讶的心跳都停止了。不幸的是她有许多朋友,幸运的是她们交际很浅。
我从来没有对一个人有着这样大的兴趣,那之后,我无时无刻都在注视着她,一有机会就观察她。我发现雅钦温柔和睦的气质,不过胆怯的我不敢跟她说一句话,而她,也如此文静腼腆。我有好多次小心翼翼想要走到她身边,都因为对自己自卑害怕无法和她好好交流而中断了。
我相信,如果没有高一那一次转机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和雅钦成为朋友。早在那之前,我的喜怒哀乐已被她牵动整整一个月。
高一第一个学期过半的时候,雅钦神奇地和睡在我对面的室友交换了寝室,就如同一场美梦清醒过来,她就出现在我面前,我被吓得大气不敢出,而她一脸愉悦地跟我问好。我大概能猜到也许她是因为发生了什么矛盾才想要申请离开自己本来的寝室,这样的想法让我心中隐隐约约有了希望。
睡上床的两位室友是一对密友,睡下床的我和雅钦就变成两个落单的人,我们的床之间只隔着一层薄得透明的蚊帐。这种几乎为零的距离就像一阵强势的微风把我往前推,我开始和她讲话,我笨拙的方式和强烈的态度引得她发笑,她开始喜欢我,一刻不停的和我在一起,很快,我们成了另一对密友。
曾经有一段日子,我觉得我人生所有的幸运都在这些时间里了,我总感觉很快我就会因为某些意外死掉。雅钦在她几个好友里选择与我发展最亲密的关系,她选择了一个孤僻又扭捏的人,而不是那些正常的女孩子,我想不出来任何原因,只能拼了命的喜欢她,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她。当我回过神来,静静地体会思考,我甚至觉得我正在经历一段恋情,一段尚在羞涩之中、尚不成期待希望的恋爱。雅钦怎么思考的我不知道,她总是对我傻傻地笑着,轻轻的说话,她是我见过这个世界上最温顺的人,她永远快乐,从不对我发火。
我一边害怕自己死掉,一边沉浸于这段我从未体验过的感情之中。我们在上课时偷偷用手机传消息,雅钦从来憋不住笑,我是多么对不起她,让她一次次暴露出来。我和她悄悄犯过很多错,然后我用自己谎话一次次去脱掉我们的“罪行”。她自豪的称赞我面不红心不跳扯谎的能力,在她眼里这些对抗老师的谎言不过是一种有趣又厉害的事情,她不知道我对她也并不够真诚,她却从不对我撒谎。
这些快乐很快使我改变,连妈妈都发现了,我在雅钦身边一天比一天漂亮,一天比一天气色好,也许是她注意到我跟她长得越来越相似,这点相似令她又片刻注意起我来。可是很快我就喜欢她喜欢得过头了,变得颤颤巍巍。我审视着自己在她面前的一言一行,反复思索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是否正确,是否能让她感到快乐,是否能坚持让她喜欢我,几乎到一种极端的情况。我对雅钦乎也到了极端,我不允许任何其他人得到她的青睐。
我的嫉妒、扭捏也一天比一天明显,而雅钦从容的顺从我,我向她倾诉一切,唯有流在她面前的眼泪我从来不觉得羞愧。我时常在夜深时跑到她的床上睡觉,我们在被窝压着声音彻夜长谈,想笑时只能让笑声一点点从被子的缝隙里溜出去。然后又在清晨一切醒来之前回到自己被窝里,我闭上眼睛,感觉眼眶都是滚烫的,里面包裹着无法向他人诉说的喜悦。
这样的快乐持续了很久很久,任何疼痛都无法阻挡。我变得越来越大胆,和妈妈的对抗越发暗流涌动,我经常在一些很小的事情上展示出来叛逆,比如回了家就关在房间里不愿意出门吃晚饭,或是每次都沉默、缓慢地回答她的问题。看着她年轻的面容,她和我实在相差太少,我开始不表示出完全的顺从,这是曾经不可能有的。我一点一点挪动她的底线,在她真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扬起手扇时猛地退缩,我下意识会躲她的巴掌。她因为我的退缩犹豫、甚至愧疚,曾经那个几年不见连腰都直不起来的胆怯的小女孩又出现在她眼前。
雅钦第一次见到我的妈妈,是在高一放寒假前的家长会上。曾经的记忆已经遥远到这让这一幕在我视线里也变得陌生。初中时那个家庭里拮据的母亲,在给自己两个孩子开完家长会有也会负责我。她完全是一个疲惫不堪的人,又开始白的头发还没来得及染黑,摸一摸鬓角,然后焦急地问着我的情况,略显得咄咄逼人。因为我的情况从来都不尽人意,而她一学年只能为我来一次。
所以当她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我才反应过来我不需要为那个不是我母亲的人感到窘迫了。我这才发现我的妈妈跟在场的大部分家长有多不一样,甚至,她今天画了更精致的妆,穿了更温柔的衣服,而她又那么年轻。我不清楚霎那间自己的心里是怎样的情绪,也许我感到一丝荣幸,因为她如此为参与我的事情打扮,也许还不到这样想我已经被老师嘴里称呼“ 愔愔妈妈”这种异样感吓到了,或许很快我就担心起她会听到的所有评价。
令我感到更加异样的是妈妈平静温和的态度。所有评价我学习并不抓紧、在课堂上也比较散漫的语句似乎都被她忽略不计,好像她真的只关心我在学校过得好不好。她轻轻点头,一缕长发划过肩头,被撩开,我发现她的手指和脖子都细得要命,那份已然察觉到的温柔与知性在动作间浑然天成。全程,她跟我都没有任何交流,仿佛只是在接受别人对她的提议。我几乎呆住了,在记忆里从来没有改变过的脸庞,从来没有区别的声音,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吗?
有同学跑过来和我聊了几句,说我妈妈真年轻、真漂亮,问我她是不是很温柔?我不知该如何作答。这样的人是怎样不顾我的挣扎把我拖进昏暗的杂物间,或是那个离客厅距离远得窒息的床边去,然后用比我还长的棍子抽打我的?
雅钦跑过来和我说了同样的话,她发现我的眼眶红红的,整个人很沉闷,连忙问我怎么了。我说不出来,她被父母叫着,只能焦急地跟我说回家一定要发消息联系她。
我把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低着头,不想让妈妈发现我的泪水,可是当我再抬头时还是注意到那样的眼神———小的时候,每当我要哭的时候她就用这种眼神看我,里面什么都没有,可是严肃的能把我吓得要命,眼泪立马夺眶而出。可是今天,我硬生生给憋住了,我知道她有多讨厌我哭。
“ 把头抬起来,别弯腰驼背的。”她看了我一眼,说道,不过很快挪开眼神。下一秒我就悄悄伸手把眼泪抹掉,抽了一下鼻子,我突然想到下个星期二就是我的十五岁生日,雅钦邀请我和她一起去滑冰。
我害怕她不让我去,我更害怕她不给我钱。然而我是那么想要见到雅钦,从离开她的那一刻就异常想她。晚上,我飞快的和她发消息、打电话,然后在电话里再一次哭了出来,她用她最重要的品质,亲和与耐心,接连不断的安慰我。我和她窃窃私语的声音在我听到门口徘徊的脚步声后立即放小到没有,又在一切安静后延续,整整两个小时。
其实回顾我整个高中生活,我和妈妈的关系从没有哪一刻得到完全的缓解。她在很生气的情况下打过我一次,在背上留下伤痕的那种,不过我们的关系确实有所改变,至少,她没有故意敲碎我最重要的幸福。她慷慨地给我钱,我在出行前相当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发生,虽然她从不一次性给我太多,但从来不能算吝啬。
当然,我不觉得自己拥有足够的钱,我觉得没有哪个高中生会觉得从父母那里拿的零用钱是够用的。我要买烟,而且,我有雅钦,我总是想方设法把钱花在她身上,我没有停止抽烟,因为雅钦对它的态度是好奇的,而不是厌恶。
雅钦看上什么东西,总会和我坦白,然后遗憾道自己现在没有钱买,她要将零用钱省下。我却立刻像收到一条指令,她想要什么我就买下来送给她,那时我因此很快乐。可是没多久,雅钦忽然就不愿意再接受我的礼物,我便改成和她约会,在假期和她满商场跑来跑去,只要她称赞某样东西在我身上用起来好,我就毫不犹豫的买下来。
很快,钱不仅变得不够用,我总觉得自己处于一种极度缺钱的情景中。我说过,我妈妈对我很慷慨,那是因为我所有贴身的东西都需要自己购买,她有时给了一笔把我都吓到的数目的钱,然后对我说:“ 去买些衣服穿。”我把这一笔钱藏起来,除非雅钦找我说她哪天要去文胸店。不过在那之前,这些钱总是会不知不觉花掉一大半。
一般无人在家的时候,我都会去找雅钦,有次我却在离开之前悄悄打开那扇我很少进去的妈妈卧室的门,然后从床头的柜子里偷走两百块钱。上次我只站在门边看到钱是怎样被拿出来的,我并不知道这里有这么多大面额现金。一次没有被发现,我又鬼使神差地干了第二次、第三次……妈妈的房间里总有浓郁的香味,连雅钦都从我身上闻出来了。她对我说我身上有股不像我的好闻味道,我顿时脸红了———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在里面停留这么久,我看着卧室那张大床上柔软的被子,就躺了上去。我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突然嗅到枕间那股不知名的但绝对不属于哪个香水的气息,就这样过去好一阵子。
后来我不止一次会躺上那张床,去细嗅那种和房间里所有香气融为一体却又十分不一样的味道,只要没人在,我变得越来越放心进入那个房间。有一次,可能我太累了,又可能那种味道实在太好了,我居然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妈妈已经站在我面前,惊讶又疑惑的看着我。我登的坐起来,心跳不止,从脖子到脸都烧红了。
我紧张的要命,兜里揣着刚刚才偷走的钱仿佛马上就会漏出来,贴在我的皮肤上滚烫着我的小腹。霎那间我才意识到自己到底干了什么事情,恐惧顿时占据内心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