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典礼已经落下帷幕,朱雀大街还聚集着观看长公主车队走过后迟迟不肯散去的人群。忽有风刮过,枯萎的槐树枝头上压衬的积雪,大片大片地掉落。人们拍打着头顶肩膀的雪渣,早有会做营生的店家,撩起私开在坊墙铺子前的厚厚冬帘,吆喝道:“眼看着又要落雪,不如进来喝一杯?”
一家如此,家家如此,不多时满街酒香四溢。人群跨过冻硬的沟渠,凑在烧得滚热的火盆边儿,嘬着滚烫的热酒,议论着方才打马而过的新郎,和礼公府上的嫡子、如今金吾卫统领景秀一前一后,倒是一派英姿飒爽,瞧不出丝毫文质柔弱来。
朱雀大街逐渐安静下来。
一夜北风紧,大雪覆盖而过,天地皆白。
子夜时分,本应鸳鸯被里成双对的婚帐,却空无一人。宫女内侍屏息垂眉立在各自位置,俱是安静祥和的模样。
长公主府西陲一隅,平地起高台,筑有**亭,北与丹凤门遥望,西邻北内春宫,南接栖凤池曲水流觞。夏日登亭远眺,临凉风习习,最是舒爽,乃长安城难得消暑之地。
今夜竟是雪不止,亭上青天琉璃,仅有丝毫显露。厚屏四下围拢,青石台阶每隔五层皆有金吾卫持环刀把守,肩头洁白者甚众。
崔桃掀帘而出,与郑函道:“今夜雪大,明日诸事繁多还得靠你,你且回去安置,此处有我。”
郑函便知只怕小半会子自家主子是不会回的,只抿唇颔首,道:“你也知雪大,等会儿我着人给你送件裘衣。便是身子骨再强健,也不好与老天爷做对。”
这二人低声说了两句,郑函自跟着旁人离了**亭,又听秦诚说了诸事的处置,等真正和衣躺下,不过假寐了不足一个时辰,便起身忙碌起来。此是别话,此不细禀。
亭内酒香浓郁,李依发髻已作妇人,手里捧着海棠水晶杯,掩袖饮下半口。酒入喉入肠,一路烫贴——亦难解愁肠。
“四载重逢,不料是当下局面。十七娘,你可觉得这一切荒唐?”李依面对对面的女子,侃侃而谈,不曾流露出半分疏离。
杜渝早已脱下吉服,拾起膝盖,露出脚底沾着雪渣的胡靴,道:“十三娘,你是有苦衷的对么?可是圣人逼你嫁给旁人,你才不得已出此下策?阿兄在天之灵,断不肯让你受半分委屈。你若有……”
“令你代兄长相娶的诏书,是本宫亲手所书、亲手用印。”李依绝口否认了此事非她本意的风言。
杜渝低呼了一声,端起酒杯压了压惊,薄唇几次三番欲言,却不知在顾忌什么。
“十七娘,本宫与你,同漓郎,礼公府上大郎、七郎,同于春宫进学,是打小的交情。如今景大郎成婚多年,振香与你一前一后去军中历练。振香好说歹说,也是七尺男儿。本宫着实没料到,阿兄准了你胡闹,你却在塞外一待,便是四年不回。”李依替她满了美酒,道:“本宫与大渊青梅竹马,本以为得此有情郎,乃苍生爱护。孰料……”
杜漓是杜渝同母嫡兄,仁宗纯德十八年生,虞国公一脉世子。春宫出学后入弘文馆为生,很得宪宗赏识,景云十五年特旨秘书省任校书郎。后历任门下省散骑常侍、中书省中书舍人。醇风二年先帝考其学识,得各省部官员赞誉,赐同进士出身,供职工部侍郎,主持翻修长安龙首渠,工期二载,杜漓省钱省工,龙首为之一清。
然醇风四年,黄河下沿水患不断,杜漓请旨重整河工,得六部官员大力支持。是年冬汛,杜漓乘船离京东下,沿岸修堤坝通水路,竟是不通黄河不罢休的势头。
这一去,再不回。
温酒的热气在眼前缭绕,杜渝这才有了功夫,细细打量面前的女子——洛川长公主果然一如在塞外听闻的传言,已出落成了绝色佳人。四载分别,记忆里稚嫩的垂髫之女出落得回眸处自风流,神色间浅淡自如,可谓风致嫣然。尤其因情郎长兄新丧,眼底一抹黯然若隐若现,让杜渝莫名心头一跳,竟不敢多看一眼。
“我走的时候,还没这亭子。之前你多住春宫,如今是要搬出来了?”杜渝又喝了口酒,才发觉是换了西域的冷魂烧,烧得她浑身都不痛快。
李依挽袖布菜,道:“这般好的宅子,若空置了岂不辜负?”她见杜渝亦是憔悴,顿了顿道:“本宫知你心中疑惑,亦曾恍惚了许久。但……活人,总得拼命活下去。像你我这等出身,除了活命,还有更多的人和事,由不得沉溺太久。”
好歹在边塞之地打磨了几年,杜渝虽仍旧古道热枕,但也知晓了三分稳重。她道:“十三娘,看在……阿兄的面子,你若有什么打算,还请不要隐瞒。你也知晓,杜氏……如今也艰难了。”
李依心中有了一分薄赞,面上则不动声色,道:“旁人都道是本宫心里的魔障,哪怕是冥婚,脸面都不要了,也要嫁与你兄长。便是阿兄,也曾苦劝本宫。”
宪宗子嗣稀薄,除了皇后崔氏嫡出两子一女,便只有李倜一子。嫡长子早夭,李仪自幼体弱,本以为熬过弱冠,或可延年。孰料到底一病不起,内廷外政还好有李依坐镇,才没出大乱。
醇风七年夏,先是杜漓治水,恰逢黄河决堤,他不慎落水,卷入巨浪滔天之中。消息传回长安,李仪正因头风避暑芙蓉园。
虞国公杜之显早年为能臣,可景云年间无意偶闻龙虎奥秘,很快辞官归隐,离了长安,避居百里观,潜心修道。国公夫人崔氏乍闻爱子噩耗,痛哭了一场,先安置了府里,命人前往青龙寺请法师,为爱子招魂,已然准备了立衣冠冢的打算。
随后崔氏入宫求见李依,第一件事便是禀告李依,言说犬子无福,先帝赐婚一事,还请殿下莫挂心头。
李依难免心伤,但黄河水患事大于天,片刻也耽搁不得。她急调赈灾银粮,同时准备着一旦洛阳有危险陷于水患,便要冒天下人之口,开上游河堤泄洪的打算。
那时杜渝已然从疏勒城中退回,正行至龟兹,还不知晓大唐正经历着立国以来最大的水患。她四年未曾归家,一时思乡情起,便去龟兹城求见安西都护府大都督,之后卸甲归乡,一路倒是游山玩水。直到肃州城,接到以李依名义三百里加急送来的旨意。
那里面寥寥数字,杜渝却花费了许久,才明白内里的意思。
“令兄洛阳治水,不慎溺亡,着速归。”
彼时艳阳高照,杜渝本一身的热汗,却瞬间如坠冰窖。
犹记得离京时,正是青葱时节。
杜漓早早离了衙门,赶马送她送了十余日,才悻悻东返。十余日蓬头垢面,杜漓走的时候胡子拉渣,很是憔悴。
杜渝眼前一黑,等回过神来,只吩咐尔璞带好东西再来长安,不管不顾打马便走。这茫茫然跑了不知多久,马先倒地不起口吐白沫。杜渝一抹眼角,却是一滴泪俱无。
回了长安,回了府,灵堂中停的棺木,让杜渝如何都不肯近前。
崔氏道:“也是天可怜见,延康郡王在水中捞了大郎,才不致他做个水鬼,无法投胎转生。十七娘,你既回了,便好生去祭拜罢!”
杜渝颤巍巍行至棺前,那一行泪才噗噗落下。
棺盖留有一缝,依稀可见杜漓长眉修目,只一切都泛着青。
她的阿兄,果真没了。
直到杜漓阖棺下葬,杜渝始终没见到李依的身影。她只道皇家尊严,殿下是要另觅夫婿的。
孰料人有旦夕祸福,杜漓坟头新土还未生新草,李仪一夕间山陵崩。已正位东宫的李倜,顺理成章地成为大唐新的帝王。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而朝堂之外,一道宣宗遗旨,由秦诚送至虞国公府——令杜渝代兄娶妻,洛川长公主仍下嫁杜氏子漓。
遗旨出,李倜来不及阻拦,朝野震动,长安城议论已起。
李依由垂帘后缓步而出,一身玄衣,面敷薄粉,长睫颤也不颤,淡道:“父皇赐婚、先帝遗旨,杜氏奉旨娶亲,本宫——心甘情愿。”
杜渝满心疑惑,几次登门拜访,都没能见到李依。如今雪夜叙话,却说了许多年少往事。长兄离丧的苦闷,已随着时间地流逝淡了些许。杜渝恍惚间忽而忆起,李依又何尝不是失去了生命中十分在意的两人?
“你在安西,但也知晓,这些年朝堂政令大多出自本宫门下。父皇无道,白白糟蹋了昭、仁二宗攒下的国本。便是阿兄一俭再俭如履薄冰,亦是困顿。何况地方势大,朝廷愈发举步艰难……”李依因着饮酒,脸颊染了酡红,说起自己父亲过失,也丝毫没有异样。
“本宫与亚力舍汗国、渤海国秘议,由两国出兵助我大唐东征高句丽。虽耗费巨大,但一来威慑东瀛,令其不敢妄动;二来提点百济要有自知之明;三来,则是想看看,看看振香会否能一战成名。”
杜渝心惊不已,李依还小她两岁,然这等心机,已和朝中浸淫数十载的老辣政客不相上下。
“八郎自幼之藩,资质还看不出。若非他在,本宫定在宗室子中遴选佳儿,以嗣阿兄的血脉。”李依微微顿首,道:“如今,本宫把持朝政不放,便是要看看八郎他能否有胸襟海纳百川,会否能凭帝王之术驾驭群臣,成为真正的圣人。”
“但最要紧的,还要看他那颗心,能对得起这千万黎民苍生。”
李依音冷,这三言两语仿佛照本宣科,没甚情绪变化。
杜渝却莫名豪情万丈,仰起秀颈,满饮杯中物,继而站起身来,道:“冬奴!你放心,我定佐你,成全君臣佳话!”她胸中壮志起,一时间忘了尊卑,如在春宫时候,唤了李依小字。
李依眼底淌去一丝诧异,道:“十七娘有此志向,方是我大唐儿女!本宫有一件礼物,还盼着你能喜欢。”
她似乎露出了个浅笑,杜渝有些看不分明。
第一回里说,李倜治水有功,后面还会提及。
世系,昭宗李遇至诚,仁宗李林纯德,宪宗景云,宣宗李仪醇风,李倜。
已改。绝提——决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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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