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未央,录取通知书慢慢到了。
顾视清闭着眼躺在沙发上,一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沙发边缘。像是冷静从容的被行刑人,一秒一秒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咚咚咚——”门被敲响。
顾视清缓缓睁开眼,狭长的凤眼半垂,晦暗不明。
老式的栅栏门,开门时会发出微弱的响声。
“……麻烦签收,谢谢!”
顾视清接过邮件状作漫不经心问道:“京北大学的通知书,小区里应该有两份吧?”
小哥笑着恭喜:“是啊,我们领导还专门嘱咐我说一定要安全送达。”
“你们都是一中的吧,可真厉害!”
顾视清挥手送走快递小哥,将通知书往桌子上一扔,飞快拿起钥匙出门。
一路奔跑。
“啪!”崭新的录取通知书被随意扔在桌面上。‘
陶延至用力地敲着桌面,王妘在看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瞬间就晕了过去,被扶进房间。
“为什么是京北!?”
陶念自顾自倒了杯水,慢悠悠地喝着:“京北不好吗?全国第一。”
陶延至沉声道:“那之前呢,之前填好的志愿呢?!你就是这么回报我和你妈的吗?”
陶念仿佛听到了无比好笑的事情:“回报?”
“回报你们?还是回报……陶清?”
陶清!
陶延至震惊地看着陶念,气得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
陶念拿起陶清的遗照,一下一下抚摸着边框。照片上的女孩眉目温婉,笑容可亲。陶念拿镜子照的自己的时候,恍恍惚惚也会觉得很像,很像。
“我和她其实一点都不像,是你们一直在自欺欺人。一个已经死了十八年的女儿,还是那么听话乖巧,又有我这个越来越像她的人在身边,你们自然是难以忘记。”
陶念啪的一下将照片拍在录取通知书上,目光灼灼地看向陶延至。
“你们心里,陶清真的死了吗,而陶念又真的活过吗?”
陶延至衰老地脸皮都气得抖动:“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成陶清。”
陶念笑得前仰后合,眼泪从眼眶中不可抑制的往下落,”是啊!是啊!你从来都没有把我当成陶清,你只是纵容了王妘,纵容了我妈把我往陶清的方向上养。”
“但是!”陶念几乎是眼神恶毒地盯着陶延至,“你把我身为陶念的一部分杀死,砍掉,踩在脚底狠狠践踏!”
“——你还不如把我当成陶清。”
桌子上放置的水杯划过弧形的弯度,杯子里还剩下的半杯水率先泼洒出来。透过窗外闪过的阳光,映出斑驳的光点。
“你的钢琴练完了吗?”
背着光高大的身影压下,六七岁的小女孩下意识把画笔和涂满彩色的画纸向身后藏去,声音糯糯道:“练完了。”
“新学的舞蹈练完了吗?”
小孩子有着幼兽一样的直觉,警惕地感觉到面前的人不太高兴,小小声道:“练完了,钢琴练完了,舞蹈练完了,老师布置的作业也写完了。”
她回想了一遍今天的任务,自己都做完了,眼神软软地抬起头,带着些依恋和求夸奖的意味。
陶延至看着缩成一团的小女孩,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放在沙发上。
他到了一杯水,一边喝一边打量着眼前的陶念。
这个孩子确实比陶清更加漂亮,聪明。
一杯水见底。
但,她来得不是时候。
如果不是陶清出意外,王妘无法接受,陶延至甚至不会允许这个孩子来到世界上,对于陶延至而言,这些流淌着他一半血的孩子,在他心里的分量根本无法和王妘相比。
更加漂亮和聪明,这也意味着会和王妘心中的陶清相去甚远。
“过来。”
陶延至对着坐在沙发上乖巧到有些严肃的小女孩招手。
五六岁的小孩最天真乖巧,好教养。
陶念挺直背,分毫不差地用老师教的礼仪向陶延至走过去,走到陶延至面前。
陶延至低头看着小脸严肃的陶念,摸了摸小脑袋,声音沉沉但很好听地温声道:“背后藏了什么,拿出来。”
陶念不到巴掌大的小脸,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小孩子还不太会掩饰情绪,里面充满了迟疑和怀疑。
陶延至并不会觉得这孩子足够敏锐和聪慧,他重复一遍,“拿出来。”
陶念将手中的画纸抓得紧紧的,缓缓的,一点点向陶延至挪过去。杏眼随着小手慢慢移动,还带着一丝丝期待,以便于自己迅速收回手。
陶延至耐心十分充足看着她将画纸递过来,递到他面前,也没有丝毫出声让陶念停下的意思。
陶念紧紧抿着唇,将画纸松开。
陶延至接过去,略带趣味地点评:“画的不错。”
色彩,人物线条,构图,都十分优秀。很难想象这只是个不到六岁的孩子描绘出来的世界。
色彩美丽绚烂。
“嘶——”
画纸被从中间撕裂,一声又一声冲击着陶念的耳朵和眼睛,大滴大滴的眼泪无声的落下。
“之前和你说过什么,你只需要练好钢琴和舞蹈就好,不需要其他过于感兴趣的东西。”
陶延至声音温和,手中的动作却是丝毫没有停止,直到——
一片一片的纸屑落入垃圾桶内,水壶里的水浇在上面,糊成一团什么也看不清的样子。
“另一只手后面的东西,不要让我再一次重复。”
陶延至力气很大,每一支画笔都被碾碎扔进垃圾碎屑里,扔进糊的分不出颜色的水潭里——
掰断,碾碎,融化。
陶念惊恐地看着面前的人,她无法理解父亲夸奖了自己,还要把自己的画笔和画都撕碎扔掉。
眼泪遮挡了眼睛,她紧紧地抿着唇咬牙,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陶延至温和地摸着陶念的脑袋:“不要有下一次了,也不要让妈妈发现,知道吗?乖,要多多听妈妈话,做一个乖小孩,不要调皮。”
”知道吗?”
小女孩倔强地低着头,不肯抬头,不肯回答。
陶延至并不在意陶念的倔强,温声道:“我希望你能够回答我,我需要这个答案,我想你应该也会需要这个答案的。”
“不听话吗?”
陶延至思索着自言自语。
“不听话的小孩子是要受到惩罚的——”
黑色的,静谧的,幽闭的,狭小的如有实质的空间。
很多次,很多次——
伴随到陶念十二岁。
这是个总学不会听话的诚实孩子。
“啪!”水杯落在地上,溅起水花和碎玻璃。
房间里的人也被惊醒。
陶念失神地看着落了一地的碎玻璃茬,缓缓地蹲下去,捡起迸溅到她脚边划伤了脚腕的,带血的玻璃。
晶莹剔透的颜色,流动的微小生命,很美丽。
像山上的迎风的红绸,像雾雨中飘散的红绸,艳烈自由。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欺骗我们,你一直是个乖孩子啊?”
王妘扶着门框痛心疾首地指责,她无法接受这个孩子的背叛。
乖孩子?
陶念微微歪着头,剧烈地情绪仿佛带走了她浑身的力气,她连思索都做不到。
“乖孩子?”
她轻声重复着这三个字,缓缓转头看向陶延至。
“我考上了最好的大学,只要我走出这个门,几乎所有人都会夸我乖巧懂事,夸我的父母将我培养的很好……”
陶念目不转睛地看着陶延至,发出的声音却是字字往王妘心里戳刀子。
王妘痛不欲生地哭泣,她失去理智,疯了一样拿过高几上的东西向陶念狠狠砸去。
玻璃水杯,陶瓷花瓶,盆景里的过山石……
一下又一下砸在陶念的脊背上。
闷疼带来的眩晕让陶念忍不住将舌尖抵在尖尖的虎牙上,狠狠一划,更低微的刺痛反而使她清醒。
陶延至看不得王妘这副伤心姿态,起身走到卧室门前,扶住安慰。
陶念轻轻吐了一口郁气,双目盈眶,背对着陶延至和王妘,着迷似的看向窗外灿烂晴朗的天空。
整个房间里都是王妘的哭泣声和埋怨。
“我将你养这么大,教你学舞蹈,教你学钢琴,是我的错吗?”
“你这样欺骗我们,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感受,你怎么能这么冷漠,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啊?”
……
王妘趴在陶延至怀里边说边哭,哭到上气不接下气,顿首锤足。
“她怎么能这样啊,她怎么能这样啊?”
她抓着陶延至的衬衣一声又一声如杜鹃啼血一样,声嘶力竭的质问。
陶延至心疼地安抚她,生怕她因为过度悲伤而蹶过去。
陶念控制不住自己打了个哆嗦,每一次王妘的哭泣都要伴随着她的惩罚。
——黑色的,静谧的,幽闭的,狭小的如有实质的流动空间。
在那样的空间里,唯一流通的风会显得尤为可怖。
陶念死死咬着牙,她想要触碰,她缓缓地抬起手臂,阳光透过窗户和地板折射到她的掌心,已经感受不到许多温暖,但仍然可以窥见明亮的,跃动的光。
“我怎么不能这样?”
嘶哑低声,仿佛在呢喃自语。
王妘在哭,她也在哭,仿佛使被迫的情绪共情一样,王妘哭得声嘶力竭又悲伤,她哭得无声又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