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回俞伯韶的旨意和圈禁皇四子的旨意是一前一后从两仪殿发出去的,命运翻覆总在一夕之间,而往往是胜者烈火烹油,败者销声匿迹。
吴王,不,皇四子是发往横泸或是泰平,在意者不过寥寥几人,其实从皇帝下旨过继崔昭到先禹王名下成了名正言顺的皇长孙开始,众人就早知道皇四子已是昨日黄花,如今见皇帝只是将人发往边塞,并非牢牢圈死在太庙之中已觉得皇帝对他格外仁慈了。
然而远离朝堂核心数月之久,甚至逐渐淡化了身影的瑞王世子突然受诏回京的原因,朝中无人不在猜疑。
东宫废殿的事情在场者不算多,但架不住有心人有意传扬,没过两天该知道的也就都知道了,如今看到召回俞伯韶的旨意,自然有人心思浮动。
京城的官员定力都强,倒是不会见到风声就转舵,更不至于听到一两句流言就敢忘记乐绥作为唯一的皇孙的事实,但是在合理的范围内适当地朝俞世子释放一些信号总还是可行的。
故而到俞伯韶回京那日,作为赈灾平乱的功臣,朱雀大街掷果盈车的待遇他也体会了一遍。
遥记得这条街上上次这么热闹还是吴王大捷回京之时,同样的地点,相似的场景,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对象,背后安排的人不觉得尴尬,城墙上的看客却替他们汗颜了。
“这帮人可真够不要脸的,一模一样的招数原封不动地照搬,还真以为哪位殿下会放在心上呢。”王清君撇了撇嘴。
“欸,”谢衡摇头,“清君姑娘此言差矣,做了什么没被贵人们放在心上不可惜,但若是因没做什么被贵人们放在了心上,那可是大大的不妙啊。”
王清君乜他一眼:“人家说文官儿心思都多,如今方知果然如此。”
她这话不仅是在揶揄谢衡,更有暗戳戳指代这两日在乐绥身边出尽风头的前起居舍人薛嘉言之意,谢衡正因此事颇为苦恼,闻言立刻闭紧了嘴巴。
王清君这才看向前方的乐绥,谢、薛两人相争,最近她日子实在过得不错,和乐绥说话也亲近了更多:“还好殿下受封时不必走天街,不然......”
她话说到一半,看清楚了乐绥的神情和紧蹙的眉头,忙顺着他的视线寻到俞伯韶身上,语气也严肃不少:“殿下,可有不对?”
她这话本意是问乐绥怎么露出了这副神情,乐绥却摇摇头,喃喃道:“不知道。”
王清君于是与谢衡对视了一眼,他们主子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非凡人可见,两人心知俞伯韶身上必然有了古怪,只是主子没搞清楚,自然也不会告诉他们,不禁心下都有些担忧。
明德门内熙熙攘攘,而皇城东边的春明门则分外肃杀。
皇四子崔瑭为人自负,便是失意之时也不愿意叫人瞧了笑话,特意向皇帝请求了在俞伯韶回京这一日出发去往横泸,随行的除了换了长官的左金吾卫外,还有原本应该“抱病在家”的长宁公主崔琅琅。
此次前往横泸,崔琅琅是自请随行押送皇四子的,说不出是为了安抚兄长还是物伤其类,总之对于皇四子来说份外遥远的这条路,是他的同胞妹妹陪着走下去的。
同一天的两处城门,乐绥选择了来迎接和他有生死之谊也是他一手主导归京的俞伯韶,女相梁静逸却在春明门上看着下面辚辚而过的一行人。
上次东宫废殿事件后不久,曼易就被皇帝借其他事发作赶出了两仪殿,梁静逸索性想办法让她外放出宫,在京城隐匿下来。
此刻曼易一身妇人打扮陪在梁静逸身侧:“探子传来消息,找到了十五年前凉州的一位镖师,说萧府似乎确实收到过一封来自京城邵家的来信。”
梁静逸眼睛错也不错地看着下面,押送皇四子的车队此刻正在春明门下停留,等待与京城的宗正寺与大理寺诸人交接手续,并令监门卫盘查车队,听到这句意料之中的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果然是邵远问。”
曼易低声道:“属下早听说过邵大人善谋,常不动声色间已布局千里,如今他人虽已不在,而余威犹存。十数年前就为小殿下找了河西的靠山,更因他几十年在御史台的经营,小殿下甫一正位便得诸御史追随,那个薛嘉言不就是御史台的人批出来的卷子?桩桩件件如今想来实在令人心惊,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后手是我们未曾看到的。”
“是啊,这可是惊才绝艳的邵远问呢,只可惜,他时运不济,幼年失怙失恃,少年时养大他的姐姐又因东宫事而亡,如今不到知天命的年纪,就已经往生极乐,可见天妒英才,”梁静逸勾起一抹笑,“不过这对我们来说却并非坏事,他人不在了,也就注定了他在此局中必输无疑。”
曼易看了看梁静逸的脸色:“属下不明白。"
二人说话间,城门下各项查验终于结束,崔琅琅弃车上马,催马到皇四子的马车旁说了两句话,车队又动了起来,梁静逸冷眼看着崔琅琅的背影:“因为他死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必输的棋局,就是死人的棋局,而只要人还在桌上,就永远有翻盘之机。”
曼易垂目,没有应梁静逸的这句话。
等崔琅琅的背影逐渐看不清了,梁静逸长长叹了口气:“公主执意要去送皇四子,我力劝而无果,一路随护的人都安排好了吗?”
“已经安排妥帖。”
“嗯,等盯着公主离开横泸,就找人告诉皇四子,京中崔昭已经失却圣心,如今东宫属意俞伯韶了。”
曼易面色一变:“先生此举,是想让皇四子动起来?可是皇四子已经落败,公主又在意他地紧,此次非要送他出京就已和先生闹得不甚愉快了,属下想......是不是......”
“嗯?”
曼易咬了咬牙:“属下是觉得,皇四子在横泸有什么不好?”
梁静逸深吸了口气:“皇四子若是只有他自己,那他怎么样我全然不关心,但是崔瑭手里还捏着藿沧呢,就这么被圈禁了岂非可惜,刀若是不在最锋利的时候用,日后再想用恐怕就生锈了。既然如今皇四子斗志已失,这么悄不作声就跑出京去,宛如丧家之犬一般,我便帮他找找士气。”
曼易困惑道:“皇四子曾经对小殿下下手,又怎会在意他是否失宠?我们传的这句话真的能让他动起来?”
“那个人可不是皇四子派的,只不过是一个联系不上主子但又没有脑子的蠢货罢了。而且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崔瑭已经知道了崔乐绥是先禹王的儿子,又岂会同他是梁王儿子的时候一样对他?他们崔家人,不,圣人的孩子都是一样的......”梁静逸说到这里又想起崔琅琅,颇有些咬牙切齿地停下了未尽之言。
曼易仍是目露不赞同:“可是俞世子刚刚回京,正是和小殿下争得厉害的时候,我们何必还要挑动皇四子,承担有可能将自己暴露人前的风险呢?”
“俞伯韶是一条疯狗,”梁静逸说,“可他是一条无所依仗的疯狗,怎么比得过有萧择益在身后的崔乐绥?所以我们得让萧择益忙起来啊,这才算我真助了俞世子一臂之力呢。”
说罢,皇四子的车队已经彻底消失成了原处的一个小点,梁静逸不再留恋,转身便走。
而她身后的曼易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且先不说梁静逸是否是真心准备帮俞世子一把,且说俞伯韶可确实没有令梁静逸失望,刚一回京,就用一份述职的文书把朝堂搅了个天翻地覆、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