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生 第8章 08

李未明看了她一会儿，眼里仍旧无波无澜：“先跟我说说，你发生什么事了？”

祁同玉脸上闪过一丝不解。

“为什么要来屿村？”李未明直截了当地问。

祁同玉靠在沙发上，换了个更舒服一点的坐姿。

她对李未明的问题没有太大的意外，既然李未明能够看出她有厌食症，说明他的观察力不错，现在质疑她的来历，也实属正常。

“听说过世妆制药吗？”祁同玉再开口时，语气有些疲倦。

李未明点头。

即便在屿村这样的小地方，世妆制药也是鼎鼎有名。国内数一数二的制药集团，在各大城市都设有分所。

“那是我家族的产业，”祁同玉揉了揉眉心，“集团董事长祁英杰，是我爷爷……我想，你也听说过我哥哥的名字，祁成阳。”

自然听说过，现任世妆制药集团的副总裁，据说还是海外名校毕业，年轻有为。

“但我在家族里不受重视，就像个工具，”祁同玉笑了笑，“这也是我患病的原因。”

李未明目光冷冽，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祁同玉诧异地看了看他：“你真的想听？”

李未明点头。

祁同玉垂眼，笑了下，心中微微有些动容。从出生到现在，还从未有人对她表露出真正的关怀。她的身边，向来充斥着数不尽的尔虞我诈和虚情假意，难以窥见一丝真心。

所以她自私，多疑，为了自保，她成长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

也许，今天她不该说这么多。

但眼前的李未明，用干净清澈的目光注视着她，让她发觉原来自己也有脆弱的时候。

祁同玉笑了。

既然李未明想听，她就从最开始讲起。

她父亲名叫祁因，是集团董事长祁英杰的三儿子。

祁因年轻时曾有过一段露水情缘，但身在他们这样的家庭，婚姻只是利益捆绑的工具，受家族胁迫，祁因不得不选择分手，转头与联姻对象成婚，生下独生子祁成阳。

但祁因婚后仍不晓得收心，很快，前任女友崔萤找上门来，祁因难敌诱惑，又和她搞在一起，谁料崔萤也别有目的，瞒着祁因偷偷怀孕，等祁因得知真相的时候，私生女已经三个月大了。

那个私生女就是祁同玉。

她被抱回祁家，祁因的夫人赵媛为全大局，忍辱负重，答应将她收养。事实上，赵媛对待祁同玉的态度，如同小说里的后母。

在那个窒息的家里，只有哥哥祁成阳愿意护着她。

祁同玉上高中时，因为身体发育，有些婴儿肥，赵媛就用这个理由，背地里经常对她实施言语攻击。

骂她“胖”，“死肥猪”，“下.流货色”。

年少时的祁同玉心智不坚定，在长期的打压之下，开始用非常不健康的方式减肥。

有时候，一连好几天只喝水，不吃任何食物。

有时候，又会忍不住暴饮暴食，吃到呕吐不止。

虽然她也积极接受医生治疗，然而收效甚微，后来，甚至演化为神经性的厌食症。

“至于为什么来屿村，”祁同玉面无表情地耸肩，“我跟你说实话吧，是为了逃婚。”

李未明虽然之前猜测过许多种可能，却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祁家本就子女多，这是出了名的，但最终能继承大部分家业的，只有少数几个人。”祁同玉手指轻轻拨弄着脸侧的碎发，目光百无聊赖，“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活得有价值，身为祁家的女儿，恐怕最有价值的事就是通过商业联姻，来巩固父亲在家族的地位了。”

她话说得漫不经心，因为早就习以为常。

但在李未明听来，又是另一种感受。

屿村是个穷乡僻壤的地方，生活比较闭塞，不过村民们都友善亲切，民风淳朴。

李未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人。

她擅长伪装，将内心所有的恐惧与不堪都埋藏在乖戾的表象之下，给自己包裹上一层坚硬的壳。

在这之前，李未明始终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游离的世界中，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这一刻，他却仿佛产生共鸣。

“我回答完了，”祁同玉看向他，“现在到你了。”

李未明方才想起来，她指的是搬过来住的提议。

太荒唐了，怎么可能。

“这里没有多余的房间。”

“我可以挤一挤。”祁同玉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笑容，她折腾人有一套方式方法，抬手摸上他肩膀，“你先说，你自己愿不愿意？”

李未明皱眉，想甩开她的手。

祁同玉说什么也不肯放，摁住他左肩，不要他离开。

“祁同玉，”李未明冷声说，“放手。”

“不放，”她不依不饶，“除非你让我住在你家。”

跟这女人讲不清道理，李未明干脆直接动手，扯住她的手腕，抬高。祁同玉像个犯人一样被他锁住双手，抬眼看见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这种长相真是她的菜，越看越喜欢。

她一时情迷了心窍，翻手一用力，李未明没反应过来，转瞬间被扑倒在沙发上。

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李未明闻见她清晨冲澡用的柠檬沐浴露的味道。

他眉皱得更深：“你起来——”

话没说完，祁同玉忽而一低头，封住了他剩余的语言。

唇与唇相贴，只是单纯贴着，没有更进一步。她也是新手，只懂浅尝辄止。

李未明漆黑的眼睛里终于起了风浪。

女孩子的唇瓣软，近在咫尺，有些许红润的色泽，像一种有毒性的香膏。她微睁着眼，呼吸尽数落在他脸上。

片刻后，她离开，指尖轻触他的额角。

“你还是太年轻，”她在笑，“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难吧。”

李未明心头巨震。

祁同玉好歹也是在祁家那样的地方活了二十五年，心思颇深，李未明再聪明，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一不到二十岁的小孩儿。

头回见面，她对他的外表感兴趣，最初都是这样，因为合眼缘，从而产生好奇，想知道他这个人的来历，想了解他的全部。

所以待在酒店无聊的时候，她上网搜索了李未明的名字。

世上重名的人有很多，但看样子李未明似乎没怎么出去过，于是祁同玉将搜索范围缩小至省内，再进一步缩小，定位屿村。

别的没查到，页面上跳出来的信息，只有一则七年前的新闻。

七年前，屿村灭门大案，向羽中学校长李康文一家惨死，幸存者只有家中的小儿子，因打架被留校没能及时回家，侥幸逃过一劫。

那个幸存的男孩儿名叫李未明，事件发生时，只有十二岁。

新闻没公布照片，祁同玉不确定当年那个男孩儿究竟是不是他，直到今天，她问清楚了李未明的年龄。十九岁，按时间线推算，七年前他恰巧也是十二岁。

祁同玉这才确定，李未明就是那个可怜的孤儿。

或许出于同情，或许因为共情，她前半生从未体会过亲情的温暖，只是设身处地想一想，这世上有一人和她一样，便觉烧心烧肝，坐立不安。

她费尽周折才从祁家那个地狱中逃出来，终于获得自由，现在是时候该考虑以后了。

那天祁同玉没拆穿李未明，毕竟谁都有过往，何况李未明的曾经，是一段任何人都不愿揭露的过去。

她回了酒店，迅速收拾行李，又嫌衣服不够多，上网采购了三十来套夏装。晚上又开始低血糖，她强忍着恶心喝了半碗粥，恢复了体力，出门去商场，买齐必备的日用品。

第二天一大早，她在酒店退了房，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蹲守在李未明家门口。

李未明昨晚几乎一夜没睡。一闭眼就是祁同玉的脸，她嘴唇柔和的色泽，与她亲吻时的触感，他不得不中途起床冲了个冷水澡，折腾到后半夜终于堪堪入睡，感觉大概只过了一秒钟那么久，家门就被砰砰砰地敲响了。

“李未明!”祁同玉丝毫没有清晨可能会扰民的意识，在门外疯狂大喊。

李未明起身，抬手抓了抓头发，靠坐在床头缓了一会儿，又歪歪斜斜地躺了回去。

“李未明!开门!”

他清瘦的手背盖在额头上，生无可恋地闭了一会儿眼睛，坐了起来。

服了她了。

李未明发觉适应祁同玉的跳脱行为是一个不断加速的过程。习惯了也就懒得反抗了。

门开了，他看见祁同玉笑意盈盈地靠在那里，显然特意打扮过，白色针织裙，裙摆及膝，薄薄的丝绸带子简单束起，挂在脖后。

这才是祁同玉，向来不懂得低调，想说什么说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比如现在，她完全无视了李未明难看的脸色，笑嘻嘻地扑过去：“早上好!”

她张开双臂，搂住他结实的背脊，脸颊在他肩膀上蹭来蹭去，向他示好：“我又来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李未明：……我惊喜个头!

他沉下脸来：“你来干什么？”

“这你都猜不出来，”祁同玉双手仍搂着他的腰，抬起脸来，“我昨天就说过了，我要搬过来住。”

她将视线与他相交，短暂的停顿之后，忽而笑了：“李未明，我以后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生活？”

李未明黑宝石一样的眼睛里映出她一闪而过的笑容。

如碎光般的笑意，从眼角蔓延至眼尾，转瞬而逝。那刹那间的充盈将他的感官完全注满了。

“祁同玉，”李未明微微无奈道，“你幼不幼稚啊。”

那时今日，她年轻气盛，他也涉世未深，彼此争斗打闹，大多带着天然纯真的孩子心态。在李未明心目中，祁同玉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无理取闹，最麻烦，最幼稚的女人。

不过半年，两人分别，往后的十年间，李未明断续回忆起来，这副印象仍然不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