槭树下一灯如豆,异常昏沉,祁同玉这时才看清那树下站着个人。
乔彤已向他跑去:“怎么不出个声?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祁同玉身体僵直,如绷紧的琴弦,或上弓的箭矢,她听见槭树丛中传来一道声音。
他在低沉地笑:“你朋友多,我怕生。”
乔彤放声大笑,笑声尖细且娇媚。孔雀在求偶期会大声鸣叫以此吸引异性的注意,人类也一样。
祁同玉觉得头昏,几乎站不稳。槭树丛中的谈话还在继续。
“你没喝酒?要不要一起去喝两杯?”
“单独吗?我可能会误会。”
乔彤再度大声笑了起来:“想什么呢,还要约上我两个朋友!戚家的二少爷戚砚林,还有一位鼎鼎大名的,等会儿介绍你认识。”
“行,那我也沾沾光。”
男人声线低沉,不失磁性,仔细听来,他颇懂社交场合上的谈话礼仪,既谦卑也不过分自谦,倒有种玩弄世间的风尘味,即便面对乔彤这样的俏娇美人,也如击玉般冰凉。
祁同玉觉得自己醉了,身子不自觉往旁歪,被戚砚林一把扶住。
“怎么了?这就醉了?你酒量变差了啊,”戚砚林满眼写着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不赞成地看她,“等会儿还要和彤姐他们喝酒呢。”
祁同玉笑骂:“你们自己玩儿吧,我年纪上来了,要养生。”
她心里惴惴的,只想逃跑,踩着高跟鞋歪歪扭扭地往花园里走。
余光瞥见从槭树丛里钻出来的人,一刹那间,心脏几欲停跳。
身后已传来乔彤的笑声:“同玉,来,介绍一下,这是州海大学有名的犯罪心理学教授李未明——”
祁同玉装作没听见,只留下一道纤弱的背影和匆忙的脚步声。
*
“她怎么了?”乔彤有些疑惑。
“不知道,可能真喝醉了吧。”戚砚林先是耸肩,继而疑惑低语,“也没见她喝多少啊。”
乔彤也不在意:“算了,咱们等会儿找她去。戚二,先介绍一下,这位是李教授——”
话音未落,戚砚林已笑嘻嘻地先行伸出手去:“久仰久仰,李老师,你是我的神啊!”
李未明一笑:“我只是普通人,戚先生过誉了。”
戚砚林此时此刻的心情又岂是兴奋二字能形容。
那年他在法国旅居,华人圈子里便盛传李未明的大名。起先崇拜他的多为女性,因为他堪比模特的身材以及性感禁欲的脸孔。后来人们发现他的破案天赋,在犯罪现场能保持志高敏锐的感知,听说他与国际刑警组织ICPO多有合作,破了许多高难度大案。
戚砚林兴趣爱好不多,除了女人和酒就是福尔摩斯和柯南,像李未明这样的存在于他而言就是唯一的偶像,他费尽心血,几经周折,四处托人递上橄榄枝,想把偶像拉进他的社交名流小圈子,可惜李未明这尊大神清高得很,始终不为所动。
现在终于有机会见面了,戚砚林心情非常激动,凑过去想跟偶像握手。
李未明似有洁癖,微不可察地向后躲了下。
这一躲却又躲得自然,他单手扶住戚砚林手中的酒杯,朝某个方向望去:“刚才那位是?”
“你说她啊,”戚砚林立马笑了,为了偶像他愿意鞍前马后,何况只是出卖好友的个人信息,“她叫祁同玉,制药的那个祁家你知道不?她是最小的女儿。你可以叫她玉姐,也可以叫她陈太。”
李未明浓眉一挑,来了点兴趣:“她结婚了?”
“嗯对,她老公是孝盛集团的陈总。”一旁的乔彤抢答。
“似乎不像。”
“什么?”
李未明若有所思:“不像是结婚了,她和她丈夫应该分居很久了吧。”
戚砚林登时兴奋起来:“你刚刚在推理吗?哇靠!快说说,到底怎么推理出来的?”
李未明煞有介事地轻咳一声:“我不方便说女士的闲话。”
戚砚林便夸他是“真正的君子”,一边绞尽脑汁地想,到底是祁同玉身上的哪一点暴露出她和陈甄已经分居多年了。
一边又暗自庆幸,幸亏不是人人都能当福尔摩斯,这消息要是暴露出去,指不定惹出什么腥风血雨。
李未明称晚上还有事,只能先行告辞,这让乔彤大失所望,想尽各种办法让他多留一会儿。
“你就试试嘛,我亲手酿的酒,”她仰头娇笑,撒娇的语气,“果酒,度数很低,不会影响你的判断。”
“抱歉,我真有事。”李未明遗憾笑笑,礼貌又不失风度,态度却是拒绝的。
“好吧。”乔彤讪讪地收回了手。
李未明朝外走去,他来时天色已晚,走时正赶上酒庄灯火通明,女宾不约而同转过来,盯着他那张英俊脸孔发呆。
他的确帅,五官硬朗英挺,刚才将西服外套脱了,搭在肘间,寒冬腊月天里单穿一件白衬衫,灯光穿透而过,勾勒出流畅完美的身形。
最吸睛的是他那双眼,漆黑似深渊,却又暗含火光,仿佛能灼人心魂的。
李未明没马上离开,他招侍者要来一杯橙红的酒,靠在紫藤花覆盖的篱墙边。
不时有女宾来搭讪,他礼貌婉拒,目光转向花园一角,那是祁同玉离开的方向。
李未明最擅长侧写,他勤于练习甚至到了痴魔的地步,乃至在街上随便遇到个奇装异服的路人,他都会不自觉揣测他的生平纪事。
而现在他要重新做一次最令他兴奋难忍的侧写,目光不自觉灼烫起来。
他轻抿了一口酒。
Blood and Sand,血与沙,就像她今天穿的高开叉红裙,浓艳中一道金色线绣成的凤纹攀缘至窄细的腰际。
已婚是外界公认的事实,她无名指上五克拉的钻戒却频繁不自觉滑落,尺寸过大却不去改,暗示她对这段婚姻的不重视。她指间没有戒痕,应该经常脱戴婚戒,也许只会在正式场合戴上,暗示她与陈甄应该是电影中常见的勾心斗角的表面夫妻。
没有感情,结婚单纯因为利益,侧面印证她的野心。那她有多久没有过男人?
三年?五年?甚至是更长时间?
李未明透过虚空,那张白玉似的脸宛若近在咫尺,他在脑内想象她那副浓妆卸去的模样,苍白,毫无血色,应该空窗了很久。
他正品酒,忽然听见一声惨叫。
*
十五分钟前。
祁同玉跑到卫生间,用冷水洗脸。
为显正式,她今天化了全妆,清水洗不掉,只晕开了睫毛膏,黑乎乎一团,她小心用湿巾擦净。
深呼吸数次,抬眼再去看,镜中的人仍是那个一如既往冷静的祁同玉。
冷静。
祁同玉跟自己说。
冷静。
手机里有一条戚砚林发来的消息,说他偶像真神了唉,居然能推理出她和陈甄已经分居多年了。
祁同玉心中警铃大作:你偶像是谁?
戚砚林:就刚才那位啊,李未明,他现在是州海大学的犯罪心理学教授,年纪还不到三十吧,年轻有为啊。
祁同玉冷笑了一声,极力保持镇静,但还是不小心将手机啪地摔在了台面上。
铃声又响起了。
祁同玉掀开手机一看,一个陌生号码,她直接摁了免提。
电话接通之后,对方一直没说话。
祁同玉没耐心,出声道:“你找哪位?”
“我是宋温。”
祁同玉面色稍缓,在她看来对方只是个可怜的女人,没必要拿她撒气。
“什么事不能当面聊?你还在酒庄吧?”
宋温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老公的秘密。”
祁同玉不以为然:“陈甄有很多秘密,你指的是哪个?”
宋温呼吸变得急促,却没立马回答。
祁同玉笑了笑,继续道:“你想拿陈甄的秘密讹钱,也得找他去。”
“我不想要钱!”宋温颤声道。
祁同玉以为终于来了个有远见的,懂得放长线钓大鱼,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抬手摸了摸脸侧那颗太阳花钻石耳坠:“你想要什么都不关我事。”
“陈太……”宋温忽然改口,“不,祁小姐……求您救救我……”
嘟,嘟,嘟。
电话忽然挂断了。
祁同玉这才发觉反常。这是在唱哪出戏?据她所知陈甄有不少情人,这方面的关系都打理得非常好,给钱大方,不会闹出花边新闻。
情人找正主求援,这倒是头一回。
祁同玉的第一想法是宋温在自导自演,可能是陈甄开的条件不满意,想搏一搏,但为什么不去找陈甄,反而找上了她?这等于自断财路。
祁同玉走出洗手间,给戚砚林打电话。
那个时候李未明和乔彤都已经走了,戚砚林一个人待着无趣,要她再下来喝两杯,祁同玉直接打断问:“你见到宋温没有?”
“宋温?咦,我刚还看见她呢。”
祁同玉心情放松些许,听见戚砚林又问:“到底来不来?”
“催什么?”她走下楼梯,“酒不喝了,给我弄点东西垫垫。”
喝了一晚上酒,到现在都没吃什么东西,胃里烧得慌。
她下到大堂,出门右拐,意外走错方向,小径由鹅卵石铺就,沿途静谧无人,细细的水声传来,再前方是露天泳池区,隐隐浮动着红光。
祁同玉随意往那边瞥了一眼,忽然定住,尖叫声瞬间从嗓子里溢出来——
水面上浮着个女人,淡粉色蓬蓬裙,公主头。
泳池水已染成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