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医生。”
女人喊她,用那种语气。
那种,这三个字分明是连在一起说的,却又像分开,每个字都像带着钩子的烟,仿佛只要这个女人想要,都能将天上的云直接勾下来的语气。
毫不掩饰,直白,泡在糖膏里的黑蜻蜓。
以至于祈随安一时之间有些恍惚,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就在这时,笃笃——
门口传来两声敲门声,然后是试图拧动门把手的声音,是辜嘉宁。
没能扭得动门把手之后,辜嘉宁有些担心但刻意压低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祈医生?你没事吧?”
祈随安抽出思绪,“没事。”
“只是一个……”
话到嘴边,她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女人来此的目的,来访者?朋友?还是杀死那幅画的凶手?
而女人也没有替她下定义的意思,只是用那双直白的眼,盯着她,似乎对她即将要下的定义很感兴趣。
她也在等她介绍她。
最后,祈随安直视着女人注视着她的眼,微微扬着声音,对门外的辜嘉宁说,
“她是来还伞的。”
只不过……
祈随安瞥一眼女人身后,那把她借出去的黑色长柄伞,正湿漉漉地抵在这张脆弱的门的插销上,像一柄抵在脖子上的枪。
这种还伞的方式,的确别具一格。
门外沉默了一会,传来脚步声。辜嘉宁回到前台了。
祈随安重新将视线移到女人脸上,发现女人还在盯着她看,微微扬起下巴,说,
“我不是来还伞的。”
尤其强调的语气。
然后,目光在她诊疗室悠悠地荡了一圈,又重新回到她眼底,
“不过刚刚一走进来,就看到祈医生的眉头皱得很紧,是不想见到我?”
祈随安这才慢慢收起手机,站起来,脸上维持着随和的微笑,“怎么会呢?”
女人挑了下眉。
“请随意坐。”祈随安一边说,一边走到咖啡机面前,等咖啡机慢慢吞吞的工作期间,她回头,发现女人已经毫不客气,坐在了诊室里的那张软座沙发上——
双腿自然交叉,黑色风衣衣摆垂在沙发边上,露出那双皮革质感的高帮靴。
全身都被浓稠的黑裹住,皮肤却是寡淡的白,像她给人的第一印象一样,强烈鲜明。
见她望过去,女人懒懒抬眼,“怎么?不是你让我随意坐的吗?”
“当然,当然。”祈随安点头。
将煮好的咖啡端过去,放一杯在女人面前的位置,又自己端一杯在手上,像迎接每一个来访者时的姿态那般,松弛而自然地坐在女人对面。
“只是有些意外。”
祈随安喝一口咖啡,“毕竟在这种场合下见面,不是很合适。”
“哪里不合适?”女人反问。
“位置不太合适。”祈随安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女人黑色风衣下的软座沙发,“通常坐的是心理医生跟来访者。”
“我倒忘了。”女人轻捻起她的名片,“你是心理医生。”
“如你所见。”祈随安隔着一张矮茶几,一张平时用以隔开心理师跟来访者身体距离,用来调整心理距离的矮茶几,注视着女人的眼睛,笑着说,“看来你不太喜欢心理医生。”
女人将手中她的名片扔到了矮茶几上,瞥一眼名片上那简简单单的两行字,
“我的心理医生在看过我的画册之后,给我做了三套题,然后判定我患有一定程度的情感淡漠倾向和述情障碍。”
目光含笑,语气却不痛不痒,
“我想,她的意思应该是,我经常思维跳跃,做事以自我为中心,对人没有同情心,不会共情,自私自利,喜怒无常,做一些在这个社会秩序下不会有正常人去做的事情……”
她用“我”,但却像是在说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然后。
又抬起那双却又令人摸不透的眼,似乎在笑,似乎又没有,却将她抓得更紧,
“你认为呢?祈医生。”
咖啡凉了。
祈随安微微垂下睫毛,抿了一口,再抬眼,被女人注视着,也注视着女人,毫不回避,“我很感谢你那天晚上为我点烟。”
除此之外,她没有再说其他。
女人也不说话了。
“当然,我相信。”祈随安打破这种对峙的沉默,笑得温和,“你的心理医生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女人笑出声。
那笑声很轻,存在感却很强,让她想起那个暴雨夜,那根在她身后被擦响的火柴。
等笑完了,又不紧不慢地说,“我烧了那幅画。”
祈随安轻抬眉心,“我记得当时我在场。”
“我的画经常被人用‘荒诞’‘恐惧’‘黑暗’‘疯狂’……这类的词语来形容,很多人批判我的风格,说是哗众取宠。”
“的确别具一格。但艺术原本就属于小众。”祈随安说。
即便这个女人像是开始在跟她玩什么“我有病你必须承认我不正常”的游戏。
既然不是来还伞的,难道真只是位没有预约,心血来潮的来访者?对心理医生抱有抗拒?于是来试探她是否是位具有包容性的心理医生?应该不是。
祈随安直觉没有这么简单。
或许是来找她“杀人灭口”也说不定。她漫不经心地想。
大概是说了几句,都见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女人眯了一下狭长的眼尾,“我去一个地方的第一件事,就是会去这个地方的坟场。”
祈随安说,“生活太累,工作太苦,每个人都会有一点特别的习惯。”
女人说,“我会在棺材里睡觉。”
“那你睡得舒服吗?”祈随安一本正经地问。
女人不说话了。
不动声色地望着她,倒扣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点了点,似是打量,又似是探究。
好一会,笑了一下,终于开口,“定制的,应该比随便买来的舒服。”
祈随安点点头。比浴缸好。
“不过祈医生要是好奇的话……”女人把腿缓缓放下来,脸往她这边凑近了些,白炽灯光芒在立体的眉骨上流转。
大胆的内容,无足轻重的口吻,“哪天要来试一下吗?”
“我睡眠挺好的。”祈随安委婉拒绝,看一眼时间,竟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而女人还没有阐明来意。
她决定还是直截了当地问,
“不过我想,你今天应该不是来找我访聊的吧。”
女人不置可否。
“如果你是出于这个目的来到这里,那么很抱歉……”祈随安向女人投去抱有歉意的眼神,得体地下逐客令,
“恐怕我也不能给你进行访聊,依照这个行业内部普遍认定的一种秩序,心理医生不能给熟人做访聊。”
女人微挑眉心,“熟人?”
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刚刚有人问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
对于任何不合时宜的突发状况,祈随安都能恰当地给出另一种解释,
“一般来说,我们认为第一次见面不在诊疗室内,不处于诊疗环境的,都算作熟人这个范畴。”
女人不说话了,似乎是被她劝服,又似乎是对她的解释没什么兴趣
只是不紧不慢地端起那杯动也未动的咖啡,很少量地抿了一口,漆黑的眉毛微微皱了皱,看起来是不太喜欢的表情。
祈随安笑,“这豆子是有些苦了。”
这个笑很快被捕捉到。
女人掀开眼皮,看她一眼,像是报复性质地,将咖啡杯“嘭”地一下放在桌面,红唇吐出两个字,“难喝。”
祈随安笑得有些收不住。
“不过……”女人站起来,双手插在那件长款黑色风衣口袋里,“什么时候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也能算作熟人了?”
祈随安以为她要走,语气诚恳,“愿闻其详。”
只是一句寒暄,一次客套。等女人说出口,不管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哪怕是来自中泰美英葡……几天后,就会被她抛之脑后。
或许根本就用不上几天。
祈随安目送着女人的背影,十分平和地想。
但她没想到,女人会真的因为这一个客套的提问,停住脚步。
回了头。
方向一转,步子从该离去的轨迹,一步一步,转到了她身后。
沙发后面有一幅铺满半面墙的油画,里面是满幅的夹竹桃。画框外有一层斑斓似雕花的玻璃。
以至于她能够清晰地看到,雕花玻璃里有两个朦胧的身影——
她坐在白色软座沙发上,白衬衫,微微解开两颗扣子,眉眼带笑,姿态随心所欲。而她站在她身后,穿那件腰带缠得紧紧的黑色风衣,身型流畅,背骨突出,眼神新鲜**。
她微微弯腰,将戴皮革手套的手,按在她肩上。
极致的黑与白对比,轮廓却恍然迷离,像一幅颜料融在一起的油画。
两个人脸贴得极近,直视着画框里的倒影,没有人认输,心甘情愿先退下去。
密闭诊疗室内,雨伞滴水的声音缓缓放慢了,似有个无声无息的漩涡正在流转,似那只黑蜻蜓正在隐隐扇动翅膀,填满她们之间空白的距离。
祈随安不动声色,几乎能闻见女人身上极淡的香水味。
然后听见女人笑了一下,在她耳边的声音放轻,却因为带着一种朦胧的懒意,所以显得有些飘渺,
“祈医生真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啊?”
痒。
耳廓伤口刚刚结痂。
而不到五公分的距离,就使女人温凉的鼻息落到了结痂处,似那场无处安放的雨,不由分说地钻进了骨头缝隙。
祈随安忍住那点痒,双手十指交叉,维持处变不惊的语气,
“当然。”
画框里倒影轮廓尤其迷离,以至于女人的五官被映衬得晦涩,看不清表情,甚至因为她这句话变得更模糊。
“既然这样的话……”
她听见女人轻笑一声,然后缓缓松开按在她肩上的手,直截了当地扔下一句,“那就下次见面再说吧。”
下次见面?
为什么这个女人笃定她们还会有下次见面?
祈随安不露声色地皱眉。
而这时。
女人已经重新走到了门口,很利落地拿下那把抵在插销上的伞,大概是见她还在望着她,停了两秒,很直白地说,
“我说过我不是来还伞的。”
“怎么?”女人将伞拿在手里,撑在地上,语气过于理所当然,以至于显得有些无辜,“你不是跟我说过不用还吗?”
祈随安抚了抚自己的太阳穴,“你随意就好。”
一把伞,她说送出去,也不至于真的讨回来。即便这个女人刚刚一声不吭地冲进来,用这把黑伞抵住门,一副像是要将她直接架到餐桌上,然后等人摆出餐叉,得体而优雅地将她拆吃入腹的气势。
不过……
下次见面?
还是不要了吧。祈随安揉了揉自己发痒的耳廓,心不在焉地想。
传来开门又关门的声音。
她看过去,女人离开了。
堂而皇之地闯进来,堂而皇之地问她一些问题,堂而皇之地带走那把伞,却在她诊疗室门口洇出一片湿痕,半干不干,作为某个人来过这里的痕迹,让人无法忽略。
而这时,辜嘉宁敲门,对她们刚刚的独处表示好奇,以及恰当的关心,
“没出什么问题吧祈医生?”
“没有。”祈随安眯着眼。
然后听到辜嘉宁有些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她睁开眼。
才发现,就在她身前的这张矮茶几上,只抿过一口的咖啡杯下面,压着一个黑色信封。
她瞥一眼咖啡杯上残留的唇印,将黑色信封拿过来,拆开,里面是一张纸函,黑色纸张,用白字印着一个地址,和一个日期。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形式类的话语,来证明这是什么。不过,其中一个存在感很强的名字,已经彰显出这张纸函的作用——
落款:Iris。
Iris?祈随安微微捻了捻纸张,那个要给自己办葬礼的画家?《爱神与疯子》的创作者?她和这个女人是什么关系?
又是lris。
这座城市人人都在谈论lris。
祈随安盯住这个名字,将黑底薄卡装进了信封。
再对上辜嘉宁好奇的目光,她不太在意地笑了笑,
“看样子是一封葬礼邀请函。”
辜嘉宁点一下头,这时似乎又瞥见了什么东西,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然后又支支吾吾地说,
“你看见信封背面了吗祈医生。”
信封背面?
祈随安有些莫名,将葬礼邀请函转过去,看到正中间,还留有一行散漫的手写字:
【欢迎你,来到我的嘉年华。】
以及一个新鲜完整的,唇印。
童姐好野,口红印帖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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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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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葬礼邀请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