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弃婴,或者是说,曾经是个弃婴这回事,对祈随安而言,没那么坏。
至少她不是带着记忆,从一个世界,被迫驱逐到另一个世界。从一开始,她就只有这个世界。她不知道她出生在哪里,户籍上的住址是一所修道院。
李清修女是个心怀大爱的人,很瘦,不高,戴左眼三百五右眼五十的眼镜,从十六岁开始发愿,一生未婚,很擅长烤杏仁酥饼,会带着一身暖融融的烤饼干气息,带她在树荫下荡秋千,是她法定意义上的监护人,但不要求她必须跟随她的信仰,也不要求她非得走向某一种特定的人生。
她不是李清修女唯一的孩子,但却是唯一一个,从被收养那一刻起就是健康的、并且从三个月大开始就在修道院长大的婴儿。
这更不能算是坏,至少对她而言,她基本等同于出生在这里,不差吃不差穿,甚至在李清修女因为癌症而去世后,还在修道院的资助下成功念完了八年制大学,成功并理想地成为了一名精神科医生。她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回事,心怀大爱的人总没有好报。
当然,和普通家庭的差别也还是会存在——例如,从小到大,不少同龄人,或者同龄人的家长,总会误以为她的妈妈是一位修女,为了侍奉天主而抛弃她。而在家长会这种必要环节,偶尔出现的李清修女也必然会受到全场瞩目,以及一些隔墙能被祈随安听到的议论……譬如假设她的妈妈是个修女,那她的爸爸应该会是谁?无数个人想知道答案,除了她自己。
而且这完全是个天大的误会,李清修女并不是她的妈妈。但她也不能要求李清修女,为这些琐碎小事来对她承担更多责任,以及目光。
青少年期间,许多人因为对“修女的孩子”产生好奇而来与她接触,接触过后,又因为满足了好奇心,或者是因为被家长偷偷告诫而离开,大部分不信教的人,对一个在住在修道院里的青少年采取的态度是敬而远之。因为通常她说回家,回的是比普通家庭大很多个平方的修道院。
不过她也没多大在意这些看起来算是“天大”的差别。事实上,就算不是住在修道院,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同样比天还大。
后来她也不止一次想——
既然她被李清修女取名为“随安”,身上肯定也大概带着某种寄愿。
凌晨的天台飘着很细微的雨丝,有些凉。祈随安抽完了这支烟,掐灭,思绪也跟着从远处类似于修道院建筑的楼顶飘回来,感觉自己好像快被热带一场雨凉感冒了似的,裹了裹自己的衬衫,然后就听见童羡初说,
“黎生生早就知道这件事?”
“什么?”
祈随安仰了仰喉咙,呼出一口乳白色的气,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看向童羡初。
发现对方也正在看着她,手指中间夹着的烟燃着鲜红光点,“黎生生,比我先知道吗?”
童羡初竟然最先在意顺序这件事?难道她不应该问她为什么是弃婴,身为修女的养女又是什么感受吗?
祈随安笑了起来,看一眼在室内跟辜嘉宁头挤着头看《福星高照》的黎生生,在天台的风里摇了摇头,
“她要是知道,哪天要是有一天再找不到我,就得去修道院翻个天翻地覆了。”
童羡初显然被这样的回答取悦到,眯着狭长的眼尾,
“祈医生就不怕有一天我找不到你,也会去修道院翻个天翻地覆?”
“就算童小姐哪一天真的去修道院翻个天翻地覆……”祈随安松松地勾了一下嘴角,“恐怕也没办法在那里找到我。”
“你不在乎修道院被闹得天翻地覆?”
“虽然我的确是每年给修道院捐款。”祈随安说,“但要是我还得在乎我待过的每一个地方,那我活着也太累了吧。”
“看来祈医生活得很通透。”
“童小姐也可以像我一样,适当放下一些身外物。”
祈随安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但其实她是认真的。尽管童羡初身上的秘密太多,她摸不透,也弄不清楚对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到底为什么来找她。但她总有一种感觉——
这个人活得很紧绷,就好像,在过往的全部人生里,都一直在用全身的力气,竭力地、拼尽一切地,想要去抓住些什么似的。
“我看你真是要变成菩萨了。”
童羡初这么说,语气戏谑。
但却又大概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将手里的烟碾灭,戴绒布手套的手漫不经心地缓缓悬出,任由正在飘落的雨丝落到手心,
“不过,我一般不捐款。”
祈随安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童羡初说的是什么,然后笑得不行,“嗯,这当然是个人自由。”
“我养母倒是和你一样,喜欢捐款,每年都往很多地方捐。”童羡初说,语气听不出来喜恶。
这不是她第一次提及她养母。
祈随安有种敏锐直觉,童羡初和这位时常存在于话语中的养母,关系并不普通。
“看来童小姐和家人的关系算是亲密?”
听她这样说,童羡初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而是反问,“祈医生呢?你在修道院的生活怎么样?”
“挺好的。”
祈随安语气随意,“有吃有穿能上学,健康长大没病生。”
“撒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没料到童羡初会突然冒出一句这样孩子气的话,甚至还是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完了,还又要看着她,似乎非要从她的表情中找出漏洞不可。
祈随安笑得肚子痛,眉梢微微弯起来,语气柔和地说,
“那童小姐呢?”
“和祈医生没区别。”
“撒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她将这句话还给了童羡初。
童羡初不说话了,只是又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目光似燃烧的藤蔓。
两个人没再争执,没再试图要在对方这里得到最深一层的真心话。仿佛世界上最难的一个问题,就是弄清楚她们到底谁在撒谎,到底谁要吞一千根针。
或者是说,与这句话恰好相反,她们彼此默契认定的真理,是最先说出真心话,最先向对方袒露出柔软肚皮的那个人,才会在不知不觉中吞下一千根针。
于是双方都沉默着,和谐地,毫不回避地,试探着,像一场无声无息,没有谁先探出脚步的探戈。
就在雨丝逐渐变大,将一处老房子的天台,拢出一层薄雾的时候。
祈随安先移开视线,微微往上仰了仰喉咙,天台飘着雨丝,她的眉目分明变得潮湿,却显得越发清晰。
包括,眉心正中间,那点风情而迷离的红痣,像是要化成一滩水似的。
于是,她眼底那种自带怜悯的神性,也在这场潮湿的雨中,发酵得越发明显。
童羡初盯着这点红痣。
捻了捻自己绒布手套上的湿痕,有些心烦意乱,于是干脆,将被濡湿的手套摘了下来。
而祈随安也被童羡初吸引了注意力,有些意外她会摘手套。更意外的是,童羡初摘下手套的手,生得异常漂亮,骨感修长,可不知道为什么平时总是要习惯性地裹住。
为什么要戴手套?
她本来想这么问,但还没等她出声,就看到童羡初的眼睛离她已经只有不到半米的距离。
然后,她听到童羡初突然没由来地说了一句,“我真是不喜欢你这点红痣。”
虽然这样说,但也听不出是什么嫌恶的语气。紧接着,祈随安就看到童羡初盯住她,往她这边伸出了手——
不由分说地,按住了她的眉心。
指腹隔着雨水的气息,轻轻碾过她的眉心,皮肤贴着皮肤。
大概是沾了些湿痕,女人手指湿漉漉的,贴在她脆弱的眉心,有些凉,有些瑟。
呼吸弥漫。
透过淌了雨的眼镜镜片,她看到她垂下的睫毛沾了些水珠,看到她正在凝视着她,也几乎能看到她薄薄眼皮上的褶皱,她鼻梁上,眼睑下,脸颊上,几颗很小很小的痣。
她看着她,颇为认真的,一点一点,抹去她眉心上的红印。
太近了。
以至于祈随安能有些恍惚地感觉到,风和雨正纠缠在一起,成为共犯,捆绑住她们的发。
然后,童羡初的指尖离开了。
漆黑的天台缓慢变亮,祈随安眉心处恰好砸了点雨下来,似乎比刚刚更凉。
雨丝飘在脸上,她鬼使神差地摸了摸自己眉心的残余温度,是烫的。
而童羡初抹走她眉心的红痣后。
也没急着有下一步行动。
而是紧紧盯着自己指腹被沾上的鲜红,任由细雨洇进鲜红,不知道过了多少秒钟——
她看到童羡初终于抬手,出乎意料的,不是擦掉,而是大胆地,肆无忌惮地,将那一抹靡丽的红,轻轻抹在了自己唇上。
于是女人饱满的唇变得越发柔靡。
“祈医生。”
海风飘过天台,大张旗鼓。她听到她喊她,看到她唇边粘上的红,看到她终于抬眼望住她,眼神似要把她烫掉一层皮。
似某种无辜的恍惚,又似那种惯用的、尤其恶劣的口吻,
“你会因为一个吻而爱上你的搭档吗?”
有几件事要跟读者宝贝们汇报一下:
1、老规矩,v后前三章评论区发红包,都会在零点更新,第四章开始恢复每晚九点。
2、v后日六,从不断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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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唇边红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