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马车里,荣黎被无处不在的莲香围绕着,有些郁闷。
他似乎很喜欢熏香。
明明是征战沙场的将军,却要学那些世家贵公子的做派,从衣衫到肌肤都飘着淡淡的香味,初闻清甜,熏得味道重了便只剩苦涩。
马车在长街上前行,随着车辙滚动,窗帘一晃一晃,时不时露出个缝隙,叫她能瞥见马车外陪侍在侧的青年。
骑在马上的青年身姿挺拔,气宇轩昂,一身轻装未着甲胄,少了些执掌生杀的戾气,从侧面看去,只知是个相貌极好的俏郎君。
荣黎只看了一眼便扭过脸去。
哪怕从刚才见到裴烬开始,他说话做事处处恭敬守礼,挑不出一点错处,也无法消解她的恨意。
不同于都城旧臣是出身世家或以科举入仕,裴烬率领的外臣都是毫无根基、出身低微的新臣,因在前线屡立军功,才得以被重用,提拔进都城。
荣黎有意调和旧臣与新臣的矛盾,这才抬举裴烬做了三军统帅。
一番苦心安排,却给自己挖了坑。
她攥紧袖口,心中情绪难平,眼下只想早些回府。
车驾行走在大路上,两侧人流涌动。
都城中的百姓常见官员车驾,自觉退避两侧,今日见车驾从面前走过,却像见了新鲜玩意儿,人群中陆续传出议论声。
“马上那位是谁啊,生的这样俊俏,看着年纪也不大,出行阵仗却不小,是哪位世家公子吗?”
“你不知道吗,那是裴大将军。”
“裴大将军百战百捷,是咱们北庆的战神,那可是先帝亲自提拔起来的人物,比旁的将军要威风多了。”
裴烬的容貌招惹了不少目光,议论的人一多起来,话题渐渐了转方向。
“能让裴大将军在外伴驾,那马车里的得是多尊贵的人啊。”
“会不会是皇上?”
“皇上怎会随意出宫,应该是长公主吧?”
“公主竟然会和裴大将军一同出行,他们关系很近吗?”
荣黎坐在马车里,清晰的听着路边百姓从议论裴烬猜到了她身上,再不做些什么,真不知道百姓们会因为好奇猜测说出些什么话来。
“裴卿。”她喊了一声。
“臣在。”青年俯身探到窗外。
隔着一层窗帘,那刻意低沉的声音响在耳侧,仿佛钻进了耳朵里,叫她心下一紧。
他的一举一动都光明正大的落在百姓眼中,荣黎没有犹豫,同他说:“你进马车里来吧。”
闻声,裴烬抿嘴微笑。
“臣怎敢与公主同乘。”语气甚为惶恐。
听外头议论纷纷,荣黎不愿与他在礼数上纠缠,平静道:“本宫命你进来。”
窗外的声音停顿了下,随即才回话,“臣遵命。”
裴烬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马车,众人虽好奇,可没了那张使人见之心悦的脸,注视的目光逐渐离去,谈论的热情很快就冷淡下来。
二品大员的马车,就是坐上六人也绰绰有余。
可裴烬一坐进来,荣黎瞬间觉得空间逼仄了许多。
一样的气味,相同的人,还同时坐在一处,前世被囚的记忆顿时鲜明起来,身体下意识变得紧张,指节都不受控制的僵硬了。
她不断安慰自己。
前世的事已经过去了,重要的是眼下和未来,她得表现的自然一点,不能叫他觉得可疑。
荣黎想开口问候他几句,打破沉默的尴尬,不想裴烬先开了口。
“朝中人人都说长公主仁德,宽厚待下,今日有幸与公主同乘,方才知道官员所言并非故意吹捧。”
他面上浮着淡淡的笑意,荣黎知晓他是初到都城,有意亲近她,借此在洛都官场站稳脚跟。
她没有戳破他的心思,语气淡淡的调笑:“裴卿生得好相貌,本宫不欲惹人注目,才不得不将你请进来。”
“是吗?”
青年眼中一亮,似是因为得到她的夸奖,嘴角笑意更深,不好意思的摸了下自己的脸,“皮相而已,臣还真不曾认真看过。”
一边说着,暗藏深意的眼眸不住的往她脸上瞟,像是期待着她多看自己两眼似的。
荣黎被那视线一来一回,瞟得浑身不自在,只当做什么都看不见,不予理会。
裴烬很快发觉,摄政长公主嘴上称赞他生的好看,眼睛始终斜视另一侧,哪怕被他盯的不耐烦了,不小心偏过脸来看了他一眼,眼神也依旧波澜不惊。
皮相而已,实在不顶用。
他又主动开口:“臣久闻公主之名,今日才有幸得见,不知公主可否赏脸,到臣府上喝杯茶?”
一听这话,荣黎顿时警惕起来。
意欲攀附上臣的官员她见过不少,做事之前总要寻个冠冕堂皇的由头,谁像他这般直来直往,初次对话便急不可耐的表露意愿,都快把想同她套近乎写在脸上了。
若不是他这番做派,给自己留下了“耿直,心思浅”的印象,自己也不会那样信任他的忠心。
荣黎吸取了前世的教训,对于他的邀请,公事公办。
“裴卿若有公事,眼下便可对本宫直言,至于喝茶,还是等日后得空,本宫再亲自登门拜访吧。”
被拒绝的如此干脆,裴烬失意垂眸,低下头去。
荣黎瞟了他一眼,只觉无趣。
同他虚与委蛇,真是累人。
她只想尽快回府,吃饭喝茶,松快松快身子,可不知是错觉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总觉得马车的速度慢了许多。
没等她细想,又听到裴烬开口,闲聊一般说起来。
“臣午后去中书省递折子,路过门下省时,瞧见里头的官员忙得厉害,臣好奇问了几句,才知道是公主一早下了调度官员的任令,叫他们即刻审议,不得有误。”
清朗的男音响在身旁,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不打招呼便调动他的近臣,荣黎自知此事是操之过急,但若不借着登基大典后这几日同其他官员一起调度,日后再等待时机反而误事,一旦他们在都城站稳脚跟,再想大范围的调动就更难了。
此事若处理不好,恐惹他怨怼。
她转过脸面对裴烬,态度温和了些,回他:“寻常调度而已,昨日已经委任了地方郡守,今日便调些武将去,加强地方防卫。”
“朝中武将在前线折损太多,本宫深为痛惜,寻思了一夜,也只有裴卿帐下的几人可用,无奈只得让卿割爱,还望卿体谅本宫的决断。”
少女说话时不急不躁,娓娓道来,轻柔的语气如莺啼风鸣,听在裴烬耳中极为悦耳。
“难得公主能看得上臣手底下出来的将领,能为公主分忧,是臣的荣幸。”
“只是……”他话锋一转。
荣黎看向他,担心他会因不满调度而跟自己争辩起来,或是以此为条件,谋求别的权力。
无论哪一种,都会让她头疼。
在她的关注下,裴烬缓缓开口:“臣初到洛都不足一月,人生地不熟,如今帐下相熟的将领又被调到了别处,臣实在孤零,心中惶恐。”
“卿想如何?”
“若有长公主庇护,臣自当安心。”青年一双深邃的眼眸真诚的看着她,目光炯炯。
听他话中没有怨气,荣黎松了口气,却也不会答应这不合常理的要求。
“卿说笑了,朝臣自有陛下庇护,本宫只是暂为摄政,如何能庇护你。”
裴烬听罢,直起后背,歪过头,张扬的长发在脑后晃了两下,颇有些小孩子耍赖的架势。
“可是臣听说,公主府上有一位何大人,侍奉公主十余年,是公主近臣,不但得公主庇护,更是长居公主府。有如此福气,真是令人羡慕。”
涉及何奚,荣黎轻声答:“何奚与寻常人不同,裴卿不必与他相比。”
“都是臣子,为何不能比……”裴烬下意识问出口,话还没说完,便感受到马车停了下来。
副将在外禀告:“公主,大将军,到公主府了。”
闻声,荣黎起身,随手拦住了旁边一并要起身的裴烬。
“裴卿事忙,就不必相送了。”
既是体谅,也是拒绝。
看着少女从自己面前经过,裴烬没忍住,也跟着追下马车,却碍于她的命令,不能亲自将人送到府里,只能站在公主府外的墙根下,远远的看着。
原本就不亲近的关系,经过几句“闲聊”,似乎变得更疏离了。
是他太着急了?
该不会是刻意接近被发现了吧。
早知道公主是这般警惕的人,他就不会上赶着暴露意图了,再藏一会儿多好。这下可好,人也走了,茶也没喝上。
没能拉近关系,更舍不得走了。
裴烬就站在马车旁,目光追随着少女的背影,看得格外起劲。
副将在后头瞧他眼神专注,面色都变善了些,低声问:“大将军,您今日好像格外有精神,是因为见了公主的缘故?”
“自然。”裴烬毫不避讳。
副将在他身边有些时日了,知晓他那极端的性子,一旦起了什么心思,不达到目的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好声劝告:“长公主可不是寻常女子,您还是掂量掂量,别错了心思。”
闻言,裴烬扭头看了他一眼。
没有说话,只扬了个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的笑容。
已入都城,以他的官职和能力,只要获得公主的信任,想成为她的近臣还不是轻而易举。说什么“何奚与寻常人不同”,他偏要她为自己破例。
他回过头,盯着少女走到门前的背影,衣袂翩飞,亭亭玉立。
眼底描摹着那抹独一无二的粉白色,正瞧的欢心,却有一个人影不合时宜的闯进视野里来。
何奚回来的早些,听到下人来报荣黎回府了,便亲自到府门前来迎接。
跨过门槛时,荣黎一手提起裙子,身形稍稍歪了一下,下意识抬手往身旁靠去,何奚便在一旁自然而然扶住了她的胳膊。
他俯下身子说道:“公主,我刚煮上了安神汤,你晚睡前用些吧。”
“好。”
荣黎抬头看他,莞尔一笑。
进入府门后,何奚回头往台阶下看了两眼,好奇问:“怎么不见咱们府上的车驾?”
荣黎解释:“出了点小意外,是裴烬送我回来的。”
说到此处,何奚适时看到了还停在公主府墙边的那辆马车,一并看到了抱起双臂、斜倚在马车旁,正往这边看的裴烬。
青年面色阴沉,浑身散发着戾气。
容貌虽出众,表情却不善,更在一身暗纹玄衣的衬托下,显得像个白面阎罗,看了只叫人心生畏惧。
想是裴大将军久经沙场,杀气太重,时刻抱有警戒心,才会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何奚回以温和的问候,对着他的方向拱手行礼,“劳烦裴大将军送公主回府,微臣在这里替公主谢过了。”
裴烬登时攥紧了拳头。
谁要他谢了。
不是,他谁啊,凭什么能替公主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