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清鸣 第1章 隐锋芒

朝云横度，飞鸿过也，黎明之景尚未显现便已被这遮天的乌云压下。

偌大的皇宫充斥着嘶吼声、尖叫声，遍地尸身，混乱不堪，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将军，雍朝皇室所有人已被诛杀殆尽。”

那位将军持剑而立，面上并无过多表情，只吩咐他们将所有皇室中人的尸身一一找出，单独放置，便独自一人朝深巷走去。

昔日恢弘气派的丞相府，如今也是一派萧条落寞之景，细细望去，内室角落处还藏着一位奄奄一息的美妇人，衣衫发饰虽已凌乱，却不难看出其身份尊贵。

只是那妇人手中还抱着一个孩子，许是才出生不久，但并未哭闹。

“裴夫人，孩子交与我吧。”

慕清嫣不舍地看了孩子一眼，便递到那人手中。

苍白的面色，微弱的气息，瞧着怕是也活不了多久了。

“不必告诉他身世，我们夫妻只求他平安长大，这是晏之给他起的名字。”说完便从怀中取出一枚沾满血污的玉佩，上面刻了一个“瑄”字。

那人也明白她的意思，将玉佩藏入胸前，“你放心，我会保这孩子一生顺遂无虞的。”

听完这话，那位裴夫人便咽气了。

元兴四十二年，皇帝残暴，靖安侯楚越与其结义兄弟齐桓共同起义，自此雍朝被灭，江山易主，楚越登基，定国号为楚，封齐桓为护国大将军，因江山初定，边境不稳，遂命齐桓驻守南境。

泉州境内。

将军府内院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夫君，这孩子的身世一旦被人发现，那便是抄家灭族之祸，我们该如何对外宣称？”

齐桓又何尝不知私藏前朝余孽是大罪，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故友之子丧命，更何况裴晏之还于他有过救命之恩。

齐桓看了一眼自家夫人怀中的孩子，心中愁绪难消，以他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他，想要给这凭空多出的孩子一个说得过去的身份谈何容易。

夫妻二人就这么满心愁绪地坐在屋内，直到翌日天大亮，齐桓才下定决心。

“就说夫人生的是双生子，这孩子只比咱们阿琛晚出生几个时辰，说是阿琛的弟弟想来外人也不会怀疑。”

随后又似想到什么关键处，补充道：“而且夫人生产时条件有限，除芷荷外就只找了两人接生，那两人年事已高又不知你我身份，不会出什么问题，芷荷是自己人，夫人同她说好，她不会出卖我们。”

齐夫人闻言，秀丽的眉眼终是舒展了几分，“为今之计，也只能照夫君说的办了，只是可怜了这孩子，自幼便没了父母。”

言罢又怜爱的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将他放在自己儿子身侧。

“夫人日后万不可再这么说了，阿瑄以后就是我们的孩子，夫人当待他如亲子，切莫让人瞧出了端倪。”

“夫君放心，我都明白，清嫣亦是我自幼相识的姐妹，她的孩子，我会视若亲子的。”

次日，将军府为双生子办满月酒席，受邀前来贺喜之人数不胜数，就连远在长安的皇帝都给齐桓送来两把做工上好的匕首当贺礼，还给齐家赏赐了数不尽的金银珠宝，这般恩宠，即便是那些长年定居长安都城的勋贵世家看了都不禁眼红。

端月之初，本该是瑞雪兆丰年的好时节，无奈自九年前的战役过后，南境便再未下过一场雪，年年和风卷长街，细雨落绵绵，日子亦如这风雨一般平和的让人愈发慵懒。

“槿月，这些日子你准备一下，我料陛下该召咱们回京了。”

南宫槿月放下手中的茶盏，“怎的这么快？”

“战事已平息多年，齐家仍旧手握重兵，陛下岂能容我一直在外。”

南宫槿月轻叹了一下，“也罢，我回头去和阿琛、阿瑄说，但蓁蓁那边——。”

齐桓握住夫人的手，“蓁蓁那里我去同她商量。”

齐桓一家在南境驻守十年，邻国虽时不时要闹出些小动静，但好在他手握重兵，又指挥有度，这才使得边境冲突不至于影响百姓生活，南境也称得上是安定，齐家也深得百姓爱戴。

齐桓膝下共有两子一女，长女齐非晚今年十三岁，长子齐琛，次子齐瑄今年都是十岁。

说到齐家这位大小姐，自幼随父亲学习武艺，饱读诗书，在外素有佳名。

只是行事谨慎老练，名声传的既不辱没门楣又不至招人忌惮，总之就是极有分寸。

只有鲜少人才知，她学的可不是什么女戒女德，齐家藏书阁内的文籍就没有她没读过的。

不论兵法还是策论，诗书还是礼乐，她都有所涉猎且颇有所得，因此齐桓对这个女儿很是骄傲，也恨其不是男儿，不然以她的武艺才学，日后必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齐桓书房内，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面容严肃的坐在他对面，“阿爹，咱们齐家如今风头太盛，此番回京除了要面对陛下，恐怕还要面对那些忌惮齐家的豪门贵族。”

她自八岁上便时常乔装易容潜回长安城，故而对朝堂局势分析的很透彻，此次回京前齐桓特意来寻她，也在她意料之中。

齐桓知晓女儿早慧，支着头，见怪不怪道：“看来我儿心中已有打算了。”

“孩儿已了解过了，长安勋贵当属丞相柳安最为势大，其妹柳姝乃陛下宠妃———宸贵妃，后宫之中地位仅次于皇后，为陛下生有两子一女，且与皇后并不对付。”

皇后与宸贵妃之间的争斗齐桓这些年听了不下百十遍，耳朵都快出茧了。

“她二人为自己的儿子相斗多年，自是不和。”

齐非晚点头称“是”，只不过上次回去时，她还打听到了些别的。

“父亲可知道柳安的岳家？”

齐桓垂头想了片刻，答：“林家。”

“不错，柳安的夫人出生名门，兄长官拜礼部尚书，侄女乃是陛下后宫中的林美人，为陛下生有一子，属宸贵妃一派，其人颇有心计，柳姝能在老谋深算的皇后手下荣宠不衰，其中少不得她相助。”

提到柳安，齐桓面色不怿，此人数次上书弹劾他，给他使了不少绊子，为人又野心勃勃，阴险虚伪，齐桓与他关系紧张。

齐非晚却是不以为意，不紧不慢的继续分析道：“柳家虽与咱们不和，不过这长安城也不是只有柳林两家说了算。”

这话倒是说到了齐桓的心坎儿上，他立马接道：“抚远将军徐徽当年是爹的旧部，如今在武将之中官职仅次于我，就算是豪门云集的长安城，如今的徐家也能跻身一流世家。”

徐徽与齐桓早年相识，为人正直且忠君爱国，与齐桓乃是至交好友，且与柳安在朝堂上不睦，这一点齐非晚已经亲自求证过了。

齐桓捏着胡子将他早年的好友又在脑子里筛了一遍，半晌还真拎出两个他认为有用的。

“兵部尚书与刑部尚书为人也颇有讲究。”

这次齐非晚却摇头表示并不赞同。

“孩儿已经观察过了，刑部尚书云砚为官清廉，其子云修，才华横溢，彬彬有礼；其女云清，仙姿玉色，蕙质兰心，可见云家人品好，家风正，父亲可以交好，但是这兵部尚书刘启——。”

齐非晚顿了一下。

“如何？”

“此人两面三刀，家中子女更是为非作歹、刁蛮跋扈，父亲绝不可来往过密。”。

齐桓一怔，明显是对此事深感意外，“想来因是这些年刘启身居高位久了，这才有些得意忘形，真是可惜了。”

齐非晚倒并不很担心京城那些妖魔鬼怪，论家世，恐怕整个大楚还没有谁敢跟齐家争。

她的父亲是护国大将军，母亲是荣国公嫡女，齐家的风头可谓一时无两。

“辅国公宁聿，孩儿观察已久，如若可以，我倒希望父亲能与此人交好。”

当今朝堂上站着的，仅两位国公爷，除荣国公外便只有辅国公宁聿，此人虽颇有才学，但其夫人体弱，膝下仅有一女，又无其余兄弟姐妹，因此宁家行事低调，不涉党争，既不与柳相交好，也不与其他勋贵往来，在这暗流涌动的长安城也算是一股清流了。

“此事等回京再细做打算吧。”

齐非晚也是这个意思，朝臣之间的往来较为复杂，既不能结仇也不能过于密切，还是从长计议才好。

“还有便是黎太师，这位是孩儿最看不透的一个，他两个儿子皆在朝为官且身居要职，黎家可谓满门权贵，女儿又是皇后且为陛下育有三子一女，在后宫之中地位稳固。”

“不过与柳家不同的是，这黎家在京都并没有什么不好的风评，但他们到底是何打算，女儿暂且也不知晓，父亲还需小心提防。”

“就按你说的办，不过长安不比泉州，你行事万万要小心，莫要给人留下话柄，齐家的对头还远不止柳林两家。”

“这个父亲放心，孩儿自有分寸。”

齐非晚神态轻松，语气也透露出喜色，齐桓见女儿露出少有的孩子心性，也好奇问道：“怎么了？”

齐非晚起身，像模像样的拱手道：“孩儿提前恭喜父亲。”

齐桓抬手示意她起来，“为父何喜之有？”

齐桓待在这边境已经许多年未曾听过什么喜事了。

“若孩儿所料不差，回京后父亲怕是要封王了。”

齐桓不信，“此话从何说起？”

“父亲如今的身份已然极高，此次又立战功，若再加封，怕也只能是王爷了。”齐非晚摊了摊手。

“陛下若想抬举齐家大可以封国公之位，封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齐桓显然是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那孩儿便与父亲打赌，若陛下封王，父亲便教孩儿新武功，如何？”

齐桓笑道，“那要是不封呢？”

她端起一旁的茶水，呷了一口。

“绝无这种可能，咱们的这位陛下虽然在治国之道，驭人之术上没什么大才，但胜在眼光好，朝中三品以上要员无一不是满腹才学却又大都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这便是最好的证明。他自己不知如何制衡那些世家大族但却知道有谁能制，而父亲便是皇帝选中的人。”

“陛下若想制衡柳家，直接加封黎家不就行了吗，何需抬举我一个外人。”

“这就是皇帝看人够准啊，朝中大臣他虽不能完全掌控，但局势他分得清，柳家的野心他岂会不知，可这样的野心柳家有，黎家未必就没有，比起黎家，他更信得过您。”

齐家常年都在边境，朝中之事齐桓从不插手，行事低调，更是没有半分僭越之处，确实值得信任。

“父亲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他没有别的办法破局。”

齐桓还是有些迟疑，“黎家乃是太子母族，陛下又极为重视太子，黎家势大于太子有利无害啊。”

“父亲忘了吗？皇帝初登基之时面临的困境。”

齐桓这才想起皇帝刚登基时便是太相信母族了，到最后处处受太后，受母族的掣肘，若非齐桓出手相助，替他除掉了周家，只怕他现在还无法真正掌权。

“陛下既早已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又怎么会让他最满意的太子走他的老路呢？父亲既帮过他一回，他便赌父亲也愿帮太子一回，此意图黎家必定也看出来了，陛下不愿让太子成为当年的他，黎家又岂能甘心成为当年的周家，这也是我让父亲提防黎家的重要原因。”

齐桓沉思许久：“蓁蓁，若真如你所言，那日后在京城你们姐弟三人怕是要不太平了。”

“父亲不必忧心，只是我料封王只是开始，皇帝若再聪明一点只怕是要给齐家指婚了。”

齐桓大惊：“你的意思是，他要给你与太子指婚？”

“不错，让齐家这种强大又忠心的家族成为太子的助力，不正是他所愿意见到的吗？”

齐非晚倒是表现的有些无所谓，好似被指婚的不是她一般。

但见到自家父亲久久不能回神，也只得先安慰他道：“这些只不过是女儿的猜测罢了，到底他会不会这么做，那就要看皇帝对齐家的信任程度了。”

齐桓突然伸手抱住了齐非晚神色痛苦。

“都是父亲不好，即便戎马一生，战功无数，但依旧身不由己，到头来连自己的女儿都要成为被利用的工具，连像个普通孩子一样长大的权利都没有。”

“父亲万不可这么想，孩儿有你和娘亲就已经很幸福了，至于京城那帮老东西，他们不是省油的灯，咱们齐家也不是好惹的，究竟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呢？”

见齐桓不语，她又笑道：“父亲就权当是换个地方打仗吧，边境战乱父亲多次死里逃生都挺过来了，还怕京城那帮废物吗？再者，您有我这么厉害的女儿在，何需怕他们。”

齐桓听后大笑：“蓁蓁自幼聪慧，文武双全，京城那帮老东西，不及我儿万一。”

公子内院，两个一般大的男孩儿正在练剑，门外一位姑娘走了进来，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是齐非晚的贴身侍女玉竹，她向二人行过礼后便说：“大少爷，小少爷，大小姐要见你们，让你们现在就去书房。”

两个精致玉气的小男孩儿互相对视一眼，收了剑，答了句“好”，便随那姑娘一道走了。

进了书房，齐非晚将人全都支走，只剩他们姐弟三人。

“阿姐可是为了回京之事找我们来的？”齐瑄先开口道。

“看来这次回京之事阿娘已和你们说过了。”

齐非晚放下手中的笔，将刚写好的几个字递了过去。

齐瑄看过后难得收起了他的玩闹心性，严肃答道：“是，娘说要我们敛一敛性子。”

齐琛似是不甘，追问道：“阿姐，这是真的？”

“圣旨应该不日便到，我找你们来便是要告诉你们，京城不比泉州，你二人平日行事需谨慎再谨慎，切不可张扬，不可逾矩，父亲为你二人取字“含章”和“未曜”，你们可知是何意？”

齐琛看了一眼弟弟手中的纸，答道：“韬光逐薮，含章未曜。”

“不错，父亲希望你们身怀美质而不显，锋芒含而不露，隐而不发，这才是长久的生存之道。”

“阿姐的意思我们都明白，不会让父亲为难的。”两人乖巧道。

“如此便好。”

翌日，正如齐非晚所料，皇帝的圣旨来了，齐桓一家跪在大厅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护国大将军齐桓为国镇守边境十载，而今战事已平，特召爱卿回京复命，钦此。”

“微臣领旨，谢陛下隆恩。”齐桓接过圣旨，当晚就和夫人商议，五日之后便踏上了回京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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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隐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