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忱长叹了一口,对于秦氏之子的死她十分自责,“罪过。”同时,在听完秦娘子的分析后,她仍觉得兄长与母亲的死有蹊跷。
“好好的画舫,为什么会突然侧翻?”李忱挑眉问道。
“事发后,圣人雷霆大怒,曾派长安、万年两县的不良人暗中调查此事。”秦娘子回道,“最后竟查到了当朝皇太子的头上。”
“所以圣人才赐死废太子母子二人?”李忱问道。
秦娘子点头,李忱却深深皱起了眉头,“圣人宠爱十三子,欲废太子改立十三子,太子危,才行此残害手足之事,剑走偏锋,当年,就是这样立案的吧?”
秦娘子点头,“当年的案子闹得很大,因为涉及储君,故三司推事,最后由圣人亲鞠,才将此案定下。”
李忱闭上湿红的双眼,搭在扶手上的手,青筋因愤怒而涨起,“不管幕后之人是谁,因为权力之争,就可以如此草菅人命吗?”
显然,她并不相信是废太子所为,所以查阅了许多卷宗,却始终没有线索,于是她四处打听,一路寻到九原,就是为了弄清当年的真相。
落水案的谋杀伎俩太过拙劣,因为当时的皇太子兼仁孝之名,深得百官之心,朝中的宰相便以东宫没有过失而反对皇帝易储,为此,皇帝还罢撤了十余名行封驳事的官员。
在百官拥护的情况下,皇太子却做出这样有背品性的事,这无疑是自杀,所以当年的落水案,一定另有蹊跷。
“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若贵妃娘子知道小郎君不仅康健,还成长的如此超群绝伦,九泉之下,必会感到欣慰。”秦娘子又道。
“可我,再也吃不到我阿娘做的酥饼了。”两滴泪水再次从李忱眼角流出,今日,是她这十余年来,第一次在人前落泪。
作为大唐的公主,没有争储之忧,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直到六岁那年,她失去了爱护她的兄长,失去了疼爱她的母亲,父亲对她也渐渐疏远,迎进宫的娘子一个接一个,每到入夜,她总能听见各个宫殿里传来欢声笑语,十五岁那年,她便自行请奏离宫,获得父亲的允准,并从户部调拨了银两替她修建了一座规模并不算大的府邸,直到今年因为周王及冠,才挂上雍王的牌匾。
若非有宗正寺的官员提醒,皇帝都忘了自己的十三子也到了即将成年的年纪,他本就不在意,便随手一挥,让她与周王一同行了冠礼。
秦娘子心疼极了,可人死终究无法复生,“娘子她,必然不希望郎君您如此的难过。”
李忱攥紧了手,眼神变得阴暗了起来,“天理昭昭,善恶有报,谁也别想隐匿于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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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大明宫——
承欢殿内,周王走后,张贵妃便又孤身一人,她坐在内殿的铜镜前补着妆容,脑海里不断回想着周王的话。
待得越久,深宫便越显寂寥,于是她想念起了入宫前的自由,如今,圣人虽宠爱于她,给了张氏一族无上的荣耀,但她却过得并不开心。
放口脂时,她的手碰到了一个红漆木盒子,便勾起了埋藏在心底的一段往事。
她将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苦竹笛,“十三郎啊,你究竟去了哪里。”叹息着,便不自觉的拿起吹奏了起来。
笛声从承欢殿传出,引起了几个宦官的注意,其中一名宦官偷偷潜入殿内,看见了正在伤心吹笛的张贵妃,便将此事告诉了内侍监冯力。
皇帝在宣政殿内受到了宰相章寿的指责与谩骂,气得甩袖出了殿。
“老匹夫,吾迟早有一天杀了他。”皇帝坐在御撵上,窝着一肚子的火,“回承欢殿。”
“你说,宰相们提议太子久居东宫,不知民间疾苦,吾也答应了让太子巡视朔方,体察民情,他们还有什么好不满的?”皇帝看向一旁的冯力。
冯力候在一旁,脸色十分的难堪,皇帝便皱眉问道:“怎么了,难道地方又有不好的奏报?”
皇帝宠信宦官,尤其是冯力,连各地的奏报都先报冯力,再转呈天子。
冯力摇头,“回圣人,并非四方奏报,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皇帝眉头紧蹙。
“是承欢殿,”冯力压低了声音,“贵妃娘子在圣人走后,拿出了雍王所赠的竹笛吹奏。”
皇帝听后龙颜大怒,他重重拍在御撵上,朝左右宦官宫人吼道:“停下,停下!”
抬撵的太监便将御辇放下,宫道里,皇帝起身走下,黑靴一脚踢在了御辇的木头上,怒骂道:“贱妇,岂有此理。”
“圣人息怒。”吓得一众宦官纷纷跪伏。
“吾给她的还不多吗?”皇帝问道内侍监冯力。
“大家让初入宫的张娘子位众妃之首,又追其父国公,其姊皆为国夫人,其族兄为相,已是天恩浩荡。”冯力道,“没有哪位娘子有此殊荣了。”
“那她还有什么不满?”皇帝道。
冯力低下头,皇帝便绝情的挥手道:“来人,贵妃忤旨,送归外第。”
“圣人。”冯力也没有想到皇帝会因为朝中的怒火直接将张贵妃送出宫去。
“我意已决。”皇帝冷漠道,“不用再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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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原郡·九原县——
秦娘子推着李忱从屋内走出,苏荷紧张的守在庭院里,旋即上前问道:“十三郎…”
李忱抬起手,“让诸位担忧了,我无碍。”
秦娘子也上前解释道:“奴家曾在清河郡待过,做的那些点心都是清河的特色,小郎君与清河郡有些渊源,便思念起亲人来了。”
“可是十三郎的母亲?”苏荷道。
秦娘子点头,随后看到众人都因为这个再没有动筷,于是道:“哎呀,快吃饭吧,这菜都要凉了。”
苏荷看着李忱,眼睛浮肿,“十三郎,我刚刚看你…真的没事吗?”
李忱摇头,“只是想起了母亲,儿时常能吃到她做的酥饼。”
苏荷便上前将李忱重新推回了饭桌上,秦娘子还拿出了家中珍藏的酒。
一桌人重新围聚在一起有说有笑,直至夕阳落尽,李忱与苏荷拜别秦娘子回到了九原县。
马车上,苏荷问了起李忱在九原的居所,“十三郎既然在九原县没有熟人,便同我住到外祖父家吧,他虽是商人,却十分慈祥,而且秦娘子是宅里的绣娘,十三郎替九原县除了一大祸害,我想翁翁他肯定不会拒绝的。”
李忱婉拒了苏荷的好意,“此番来到朔方,已离家月余之久,若再不回去,怕是又要被族中问罪。”
“十三郎这就要回洛阳了吗?”苏荷道。
听出了自家娘子的不舍,青袖开口道:“崔郎君,再过几日就是七月初七乞巧节了,此去洛阳需好几日的路程,何不多留些时日,等乞巧节过后再回也不迟。”
“是啊崔郎。”苏荷也道,“过几日就是七夕了,九原虽比不得东都,然也有它独特的人文与风俗。”
青袖点点头,对于李忱似乎彻底改观,“崔郎君就留下来吧。”
“听闻前年圣人在长安大明宫建造了一座以锦结成的乞巧楼,高达百尺,能容纳数十人,楼上陈列了瓜果酒炙,还摆设了坐具,用来祭祀牵牛与织女两位天星,去年开始,九原郡中的百姓也开始效仿宫中乞巧,如今街道上早早就挂上了花灯,乞巧节也一定热闹非凡。”苏荷期盼着说道。
面对主仆二人的挽留,李忱只好答应暂缓归程,“既然七娘都这样说了,那某便留下来,不过这段时间某会与文喜在旅舍中住下。”
苏荷点头,“十三郎不愿麻烦翁翁,我知道的。”
李忱便在九原县留了下来,与文喜住进了一家旅舍中。
“天色不早了。”李忱看着天色,“七娘也早些回去吧。”
“好,”怕外祖父担忧,苏荷点头,“明日我再来探望十三郎。”
“驾!”
“太子与陆善都回了长安,今年的乞巧节,宫中怕是又要大宴,宫中设宴,郎君不回去,真的没事吗?”文喜担忧道。
“乞巧节圣人有贵妃娘子作陪,谁会在意我呢。”李忱道。
“可是郎君,今年与以往不同,您是雍王了。”文喜道,“每逢大宴,成年的亲王都会设席。”
“吁。”
一辆马车停在了旅舍门口,紧接着,身着便服的张县令从车内走了下来。
“崔郎留步。”张县令抬手喊道。
李忱回过头,见是县令,便与文喜吩咐道:“推我进去。”
“喏。”
李忱便在旅舍的后院厢房接见了张县令,并命文喜锁上门。
“下官九原县县令,见过雍王。”张县令左手按右手上交合伏于地,跪于李忱座前。
“崔梓荣罪大恶极,不仅是这一桩案件,还要加上之前,有冤的要替她们一一平反,受害者官府也要给予补偿,交刑部复奏后,刑部会处理此案的。”李忱道,“待回长安,吾会将此事如实报与崔相公,谁也逃脱不了王法。”
“喏。”张县令回道,“下官因畏惧崔氏势大,而纵容他在九原县作恶,残害百姓,下官…”
李忱叹了一口气,“崔梓荣是吾母族弟,他身后的势力,确是你们所招惹不起的,然你既然身为九原县的父母官,却选择抛弃城民而自保,这有背为官之道。”
张县令颤抖着身躯叩首,“下官有罪。”他并没有为自己做辩解。
崔伍利用权势,销毁证据,栽赃嫁祸,让县衙无从考证,又用县令的妻儿相要挟,县令这才无奈妥协。
进入九原县时,除了打听崔梓荣与崔伍的所作所为,李忱还让文喜去查了一下九原县令,发现其之前崔梓荣没来时,也是个为民的清官,赡养父母,善待妻儿。
李忱看着战战兢兢的张县令,无奈的叹了口气,不怪这些官员不敢作为,而是如今朝廷的风气,宣政殿中的秦镜再也无法照出妖邪,“崔氏来前,百姓传汝政治清明,然,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州县官员如此帮衬权贵,实乃朝廷之过也。”
“请雍王降罪。”县令跪伏道。
李忱坐在轮车上,数落其罪,“按大唐律,判罚不公,其罪惟均。薄祚寒门,吾知你无力抵抗清河崔氏,然你持禄养交,愧为父母官。”
县令听后连连叩首,李忱又道:“幸未酿成大错,考功四善,去其三,唯恪勤匪懈可留,望你日后为官,记住今日之失,法是国家的公器,你作为地方父母官,亦是执法者,切不可滥用职权。”
听到雍王的宽恕,县令伸手摸着泪感激涕零,今日亲眼见到陛下的十三郎,他才明白为何曾是众皇子中,最受宠的一个,“下官谨记雍王教诲,雍王大恩,没齿难忘。”
“国朝政治**,奸佞作祟,长安城的繁华,只是一片虚假之像。”李忱长叹一声道。
注:唐代官员考核的标准为“四善、二十七最”。“四善”指“德义有闻、清慎明着、公平可称和恪勤匪懈”,即德、清、公、勤,是对所有官吏的通用考核标准,侧重于道德品行方面。
薄祚寒门:出身贫贱低微的门第。
持禄养交:指结交权贵以保持自己的职位,出自《管子·明法》
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目力能够看得见秋天鸟尾上的细毛,却看不清一车子柴草。出自《孟子·梁惠王上》这句话带有讽刺,曾在女庶王中引用过。
李忱是从小腿瘸,注定无法习武,所以精于文学,从她的谈吐上可知。
唐玄宗改制,将州改为郡,州的长官刺史也就成为了郡太守,所以安史之乱爆发前,郭子仪以军功官至九原太守。
不管是皇帝还是其他有身份的人,平时自称都多用吾、我,只有在正式场合中,皇帝才自称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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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朔方行(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