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 第9章 番外 —— 拓跋炎

我的母妃是东齐人。她原是东齐一位侍郎家的贵女，后因家人犯罪而受株连，被发配为奴。

后来，她在凉州遇到了父王。父王没见过像我母妃那样的如同烟雨一般的女子，还弹得一手好琵琶，确实宠爱了一阵。

不过当新鲜感过了之后，他也就没什么兴致了。而我，作为一个血统不纯的皇子，他自然也不愿多看一眼。

西凉人大多生得粗犷张扬，我在他们当中总是显得很不合群。而母妃，原本就是一个外族的罪奴，也自然总是会得到他们的“关照“ ……

幼时，我常常会被他们气得发狂，但母妃却是毫不在意。她觉得只要有我、有琴，日子就过得去。

母妃总是会和我讲东齐的人文轶事，她说，东齐是一个很美的地方，那里的建筑、人们的服饰、音乐、食物等等和西凉完全不一样。

她还说，东齐是一个很富饶的地方，百姓安居乐业，衣食富足，精神生活也丰富多彩……

母妃每次说起东齐的时候，她脸上总会带着轻松的笑容，眼神里也充满了光亮。我觉得，她一定是希望回到东齐的。

我很想带着母妃回到东齐看看，但是她还没等我成年，便病死了……

她本可以活下去，但是父王当时全部精力都在即将给他生孩子的宠姬身上，没有人愿意来帮我，没有人愿意来救救我的母妃。

母妃去世之后，我在这世上便没了亲人。所有人在我眼中都如同草芥，与我毫不相关。

所以当有人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杀父弑兄”、“杀孽过重”、“天理不容”的时候，我差点笑出声。这世上的人啊，总是自以为是的可笑……

我掌控了西凉之后，便开始准备进入东齐。我做了很多准备，包括利用水月阁打开东齐的信息口，还有操练轻骑兵，计划从凉州攻入，直奔梁康……

本来一切都在按照我的计划进行，但是凉州来了一个叫林靖衡的将军，他让我的计划整整延长了四年。

我很敬重他。他是一位优秀的将才，凉州城在他的管辖下像一只铁桶一般。最后那一战，如果不是水月阁的人九死一生给我带来情报，死的人应该就是我了……

林靖衡死了之后，他的部下还坚持了数月。他确实是个将才，做了充足的准备，即使人死了，也能掣肘我良多。

我进入凉州城后，去了他的将军府。将军府陈设十分简单，和我想象中，那些痴醉于酒乐香软的东齐贵人完全不同。他的房间里只有简单的日用器具，剩下就都是书简、地图、军情信件……

然后，我在他的房间后面发现了一个内室。那里有一个很干净的盒子，一看就是经常擦拭。

盒子里是一些信和小物件。有几个精致的香囊，有几个给女孩子用的饰品，还有几个皮质的护具……… 而那些信，大都是来自同一个人，剩下的是他写的，不过看似还未寄出……

除了那个盒子，这件内室可以说是被画像填满了…… 所有的画像都是同一个人，只不过是不同形态，有几幅是在伏案写字，有几幅是在郊外踏青，还有几幅是在蹙眉嗔视，尽显小女儿的娇态……

我一幅幅地看下去，仿佛已经看到了这个东齐的姑娘，眉眼弯弯，如烟雨一般秀丽，却又明媚温暖……

我有些好奇他们之间的故事，将这些画和信件都带在了身边。

打开了凉州的大门，进入梁康的路便再无人可挡。我一边行军，一边读他们的信。

我知道了那个画上的姑娘原来是东齐的安国长公主。我听说过她，善岐黄之术。被赐名“安国”，也是因为她曾亲历永嘉天灾，拯救万民……

我也知道了林靖衡和这位长公主原是青梅竹马，若不是我进犯凉州，他们应该已经完婚……

我还知道了这位长公主对林靖衡用情至深，信中充满了关切与爱护，叮嘱他爱惜身体，鼓励他坚毅无畏……

我的心态神奇地发生了一些变化，我原本只是一个旁观者，但是渐渐地，我开始对信里的情谊感同身受。

所以，当我接近梁康城的时候，我狂喜地想要进入那座宫城。那种紧张但又期待的复杂心情让我激动地颤抖。

我在脑中想出了无数种可能的相遇场景。我想象着那个画中的女子或站在我面前，或是身着她常穿的淡青色，坐在她的栖梧宫院中的梨树之下……

我唯独没想到，当我真正进入那座宫城之后，看到的只有冲天的火光。被俘的宫人说长公主殿下和皇帝均在殿内……

那场火烧了一夜。

我看到了废墟中的两具尸骨，和她的印鉴……

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一种已经很多年都没感受过的悲伤。上一次，这种悲伤，还是在母妃病逝的那一夜……

我收好了她的印鉴，将她和东齐皇帝安葬入他们的皇陵。我将她的画像挂在了内室，将她的信物也存放在了内室的盒子中，就如同林靖衡所做的那般……

我在太医院找到了她的遗作。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字体，我疯狂地读着，希望能从中了解她更多……

湖州洪灾后，我听说那里来了一名女医，治疫安民。我感觉自己似乎就要抓住了什么，迅速赶往湖州。

照着她的《伤寒温疫实录》，我一边赶路，一边准备她可能需要的东西。

然后，我见到了她。

她和画像中一样，身着淡青色的衣裙，眉眼浅弯，温和而又坚毅……

我抑住内心的澎湃，化名韩楚，韩是我母妃的姓氏，楚是她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我向她展示我带来的药物，表明我此行来意为协助她安置灾民。她看见这些物资时眼眸亮亮的，对我说了句谢谢。

我知她辛苦，不忍扰她太甚。大多时候，我都是为她准备一些吃食，帮她处理一些琐碎。

后来她要离开，我提出护送她一程。她身边的老嬷嬷对我一直很戒备，但她却像母妃一般，对此毫不在意。

我知道凭她的聪颖机敏，她早就应该看穿了我的身份。所以临行前，我索性直接将我的羊纹玉佩留给了她。如若她遇到了困难，我可以随时来助她。

另外，我也是真的，还想再见到她。

所以，当刺客探进宫的时候，我竟十分庆幸。我让天牢的人好好照看林靖繁。我无意伤林靖衡的小妹，我只是想等她来找我。

我备好了一切，连软轿里的熏香都挑选了许久，算着日子等她进京。

我果然又见到了她，还借着这个机会将她留在了身边。

我有些不敢相信这一切的真实性。那个画中的姑娘，和那个写着真情慨切之语的姑娘，如今就在我的身边。

我准备了很多话想和她讲，就像是一直在和她通信一样…… 但我又怕吓到她，毕竟从她的角度而言，她从未见过我。

甚至，我于她而言，还隔着，国仇家恨…… 她对我有怨，也是再合理不过了……

她一直都很冷静，对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态度 …… 我有些失落，但转念一想，她没有对我剑拔弩张，已经很好了 ……

那日她来东殿陪我用午膳，她穿了一件红衣，映着她清丽的脸又多了几分娇俏。但她似乎有些不自在，我趁机邀请她去御花园走走。她浅笑着拒绝了我的邀约，借口听起来也滴水不漏。

但她的眼中，平静得像一滩清潭…… 她对我，似乎没有任何情感。我甚至想让她怨一怨我，这样我也许还能感受她的情感，我也许也还能回应她的情感。

但无论是怨，还是恨，还是她对林靖衡的思恋…… 在我这里，都没有……

我一直努力想要加入她的生活，而不是只做她和林靖衡的旁观者。但还没等我完成这个心愿，我听到了她中了寒竹散的消息……

那是西凉贵族的秘药，我就是用它，鸩杀了大皇兄……

当时，他的母后跪在我的脚边，求我想办法救救她的儿子。我抱着手臂，微笑着看着那个女人眼中的希望一点一点熄灭……

“杀父弑兄、天理不容……” 东齐人所说的天道轮回，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为我的无能感到愤怒。就像那日，我没有办法救我病重的母妃…… 所以我将愤怒全都转嫁到了下毒之人，阎婵的身上，我怒斥她心思歹毒，要求她想办法找到解毒之法，不然便让她陪葬……

阎婵嘲笑我当上了东齐的皇帝，居然也学上了东齐人的矫揉造作，她质问我为何要因一个女子乱了分寸，她说这个女子是前朝公主，她活着只会给我们的大计带来无穷祸患……

我不是不知道阎婵说的这些。阎婵从小便跟在我身边，和我一同谋划宫变，和我一起南征北战…… 我没法让阎婵偿命，毕竟那是我最忠诚的战友。

我还是像当年那样，什么都做不了……

她死在腊月十八的那一天。她应该是做了一个美梦，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有一个浅浅的梨涡，怀中还抱着一支槊锋。

我在太医院见到了她写了一半的寒竹散特性记录。原来，她早就知道了。她只是想结束这一切。

我将那支槊锋和她一同安葬，还有那属于她的画像和信笺。

从头至尾，我都只是一个旁观者。

这一次，确实都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