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成为尊上的家奴,他才能逃脱死罪。
献玉自然明白,他屠尽的人非富即贵,因而他的人生寸步难行,随时随地都会被杀死,只有尊上高贵的身份才能保护他。
实则,在这一刻,他发现,其实死也并没有那么可怕了,假如,尊上真的要他去死,他一定也会欣然赴命。
他终于觉得生活有了新的意义,那是不同于他十几年来在贫贱的鼠洞中寻求生存的悲凉。
在医庐里待了三天三夜后,他终于觉得不痛了,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
他被引进一个新的居所,并被安置了新的房间,这是一座大型木屋,里面有廊有户,他住的屋子并不大,但清新自然,一扇木窗正对外面的烟云,那烟云之处,应是尊上的内殿。
虽然绝不可能看见她,但是凭着想象,他仿佛能穿过高墙,望见那袭红色,因此他默默地给这个卧室取了名字,“卧红居”,卧榻时遥望尊上之处。
这狭小的卧红居布置了可供睡卧和坐息的家具,他被告知,明日起,要去前院学习文武课。
所谓文课,就是学习诗书礼易,献玉以前没怎么读过书,这是他第一次系统学习知识;而武课,则是学习剑法武学,他虽然有一些本事,但也不过是巧劲和蛮力。
他带着巨大的憧憬,一定要认真学习,成为尊上最骄傲的家奴。
晚上,他甚至做了梦,与那抹红有关的梦,只是她在梦中只是模糊的影像,他想望得清她,但终究,她就那样破碎地散去。
一晚上都十分沉重,第二日,他双眼有些困倦,但是被人带去前院时,他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走入前院学堂的门时,他一眼就瞧见跪坐在里面十几位与他衣着相同的少年,坐姿笔直,皆是白衣,下衣呈大片青墨,头顶是单调的玉白飞燕束发冠,个个如花似玉,而且十分端庄。
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先生站立前方,正目视着他,唤他坐在最后一排的空位上。
那些少年灼热又冰冷的目光齐齐看向他,就像他是一个异类,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然而又不得不承认他是新同窗的事实。眼神里带着抵触,又有宿命似的不甘。
他缓缓走到最后一排,坐下,几乎本能地去数前面和身侧,少年的个数,一个,两个,三个,一共十七……
原来他不过是尊上的第十八家奴,他原以为,他才是尊上唯一的那个,其实,想到此,他才觉得自己是多么妄自尊大,他有什么资格被尊上看中。
与这些少年相比,他的长相真该不值一提,他不明白,尊上为什么要救他。
学堂内窗明几净,老师正襟危坐,双目落在面前用竹架支起的书上,引读的声音高昂慷慨,学子们都聚精会神,跟着老师复读。
献玉识些字,这本书教的是礼法,但是他跟读的时候却失了神,他的脑海里想着尊上对他的态度。
这节课,他过得浑浑噩噩,老师的许多话他都没听明白,课后,老师的脚步停在他面前,脸色下塌,睨着他:“献玉,精神不振,是何原因?念你是第一堂课,如果再犯,定会禀明尊上。”
提到尊上,献玉背脊一凉,忽觉罪孽深重,他不该如此罔顾尊上的信任,他匍匐在地,求饶:“对不起老师,学生知错了。”
老师走后,他听到学堂内少年们吃吃的笑,还有一些不堪入耳的私语。
“不过是一个贱奴,他有什么资格成为尊上的家奴。”
“就凭一张脸么!”一个年纪偏大的少年冷嗤道。他长相要成熟一些,脸面瘦削,姿色绚丽,双眼带着几分鹰隼的锐利。
他紧紧盯着垂落眼睑、面色发白的献玉,趾高气扬地说:“金玉其外!”
“余兄不要生气了,这样的贱奴,空有皮囊,腹中稻草而已,要不了几日,就被驱走了,又不是第一回。”
在闹哄哄的声音中,献玉恍然听到了那一句“驱走”,他终于清醒,这个家奴的位置并不是万无一失的。
他低着头,红着眼,暗暗发誓,一定要成为尊上最好的家奴,将他们全都驱走。
第二日,献玉来到了前院的露天武殿,这里更像是一个练武场,场地开阔,四周架满了各种兵器,相隔不远,挂着面面飘飞的锦旗。
献玉从锦旗上面,看到和尊上衣襟上相同的飞燕徽。它们展翅飞舞般,令人神往。
十八名少年站成两列,献玉站在二排的末尾,虽然大家年龄相仿,但在这十八人里,他却独独高出一些,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而到了剑术老师教学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格格不入,因为他从未使过剑,轻盈的剑拿在手里,怎么握都不顺手,与他并不匹配。
剑对于他,就像用力挥动羽毛那般没有定性。
当剑术老师要他展示基本功时,他便像使大刀一样,抡了抡,虽然剑身轻飘,但手臂却僵硬扭捏,挥出的动作显得滑稽,引起在场十七少年的嘲笑。
献玉停住舞剑,站立不动,捏剑的手紧紧蜷住,手心里握出的冷汗使得剑柄滑沉。
“肃静!”剑术老师呵斥住少年们的轻浮。
“从今日起,自当更加用功才是!”剑术老师这句话是对他说的。
献玉垂目,点头应答:“老师,学生一定勤加修炼。”
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出类拔萃。因此他下完课回去后,仍旧在屋后的草地上加练起来。
这座院子叫勤学院,前院是文武课堂,后院是居住地,其他十七少年同他一般住在后院,只是大家相隔了距离,也没人找他,他每天便沉浸在练武中。
因此几个月后,他的剑术已经大有进步,正应了“勤学”二字。
只是他虽刻苦,却再也没有见到尊上的身影,她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或者把他忘记了。
其实她忘记他,他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只是,他担心他会忘记她,他每天都会记几遍她的模样。
在心里描摹她的样子,从她的前额,到她的鼻翼,嘴唇,还有她的下巴和脖颈,甚至她身上的每一寸,都在他脑海里浮现几遍。
有一天起床,他突然没有记住她袖口的飞燕数量,他不记得那是四只还是五只,明明印象中是四只,但为什么他又觉得是五只呢?
他顿时慌了起来,脑袋很痛,以至于这一天,他在练武场,精神十分萎靡,下课后,就被一直欺负他的几个少年堵住了。
这群少年里,年纪稍大的余康,是他们的主心骨,在他身前站定后,就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轻蔑地说:“你这是什么眼神,怎么?现在连行礼也忘了。”
又掴了掴他的脸,力量加重了些,他冷笑说:“记住你的身份,贱奴!脸这种东西是没有用的。”
献玉睁着渐红的眼,恨不得将他一刀宰了,他会的,他一定会杀了他,将他砍得七零八落。
“你们看,他像不像一条可怜的狗。”余康捏住他羸弱而白皙的下颌,摇摆他任人轻贱的脑袋,扭头看向旁边的少年们,带着一丝戏谑。
大家哈哈笑了起来。
余康又嗤笑:“他怎么敢,怎么敢!一条狗而已!”
与余康形影不离的萧雨说:“余兄,你这样,倒是污秽你的手了!犯不着和一条狗生气!”
“是犯不着!走!”余康一把推开他的下巴,差点将他推倒。
几个人一起离开,萧雨说:“余兄,下次大考,他一定是末尾,到时候他也会被赶走,不会再脏你的眼。”
献玉宽阔的肩膀不由自主地颤了起来,他恨不得冲过去,将剑从他后背扎进去,如扎穿死鱼那般。
但若那样,尊上一定会对他失望透顶,他不敢,眼底越发难受,只得踏着沉重的步伐朝卧红居走回去。
在卧红居门口,他将剑狠狠地插入树干中,受伤的树皮流出黄澄澄的树汁,大概和他的心口一样,裂了巨大的缝。
恰在这一刻,他产生了一个念头,那所有的不幸仿佛都不值一提。
他快速砍下一棵粗干树枝,削成了手掌长的一截大小的木头。
回到卧红居,他拿起小刀,在木头上细细雕刻起来,很快就出现了头颅和身体,慢慢浮现出四肢,衣褶也慢慢地勾勒出来,只是在雕刻她的鼻翼时,他失误了。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月,他不断地尝试,几乎把那颗树砍完了。
最后,他终于雕出了一块尚且满意的,只是还是不够像,他又将之焚掉了。
日复一日,他白天练武看书,夜间雕刻,直到木雕终于有她几分影子,他晚上捧在手心里,爱之如命,甚至用唇峰轻触她的发尾。
这样他方能入睡。
以至于,他时刻也离不开她,他依依不舍将木雕带在身上,藏在贴肉之处。
那一日,剑术老师再次命他展示剑术,他将半年的成果展示出来时,剑术老师微微惊愕,而余康众人也大为失色。
他舞剑的动作飘逸了许多,虽然称不上行云流水,但比起刚来的时候,那简直是天壤之别。他的努力得到了应得的反应。
三个月后的大考谁也不敢说,他会被赶走。
剑舞到后一段,他加大了力度,想将这剑舞舞得更快一些。
突然,腰间藏着的东西跌了出去,他几乎同一时间停住舞剑的动作,因急停失去平衡,身体滚落在地,木像却在下一秒就被他快速捡起。
剑术老师没有说什么,献玉有进步,但也有失误,所以他淡淡地道:“以后舞剑可不许分心!”
“学生谨记。”献玉起身行了个礼。
课堂结束,余康等人突然围了上来,余康呵斥:“献玉,那是什么东西,赶快交出来!”
献玉紧紧抓住袖口,第一次厉声给予还击:“为什么要交给你!”
“你这个贱奴,你竟敢这样和我说话。”余康咆哮,“给我抢!”
几个人听从他的吩咐,一拥而上将他扑倒在地,四肢被人困住,他拼命挣扎,也挣脱不出,随着衣袖被撕烂,那个木像被人送到了余康的手里。
献玉眼角酸痛,歇斯底里地喊:“还给我,还给我!”
“这是什么丑东西!”余康用两根手指捏着木像的腰部,生怕脏了他似的,嫌弃地说,“真他妈丑到家了!”
“废物,你这个废物!”献玉厉声嘶吼,“我一定会杀了你!”
“哈哈,”余康轻蔑笑着说,“你一辈子也不可能!”他将木像扔在地上,用鞋底踩踏,“是不是你那个冰清玉洁的姐姐,原来这么丑!”
就在这一刹那,随着一声发怒的吼声,几个扒住献玉的少年突然被撞飞,献玉像一个野兽般爬起,扑向了余康,将他撼倒在地,疯狂地撕他,咬他。
“啊……啊……”余康大声叫喊,拼命用手捶他发疯的臂膀,两人迅即扭打在一起。
看着两人撕打,其他人反而没有立即上前拉开,只是围在一边做出跃跃欲试的姿态,脸上反而有一些诡异的惬意。
毕竟,这件事过后,尊上一定不会饶恕他们,余康是很小的时候就被尊上带回的家奴,可能只会小惩大诫,献玉铁定会被赶走。
两人扭打得不可开交,完全看不出谁胜谁负。
“砰!”一阵劲风袭来,整个练武场就像被什么掀起,十几个少年就像棉花一样弹飞了起来,漫天飞舞地,然后歪七竖八落在地上。
献玉只记得逐渐不占上风的时候,突然被一股巨风卷起,这股劲风的力度,他记忆犹新。
他从半空重重跌落在地,浑身散架般疼痛,耳边是其他少年痛苦的呻.吟声,但抬眼时,就重见那株鲜艳的红。
一株燃得热烈刺眼的红,如早就种在心底的印章,落入他红润的眼帘内。
他的泪水顷刻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