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也想活啊。"少女嗓音嘶哑,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她为什么连一条生路都不肯给我?"
"那前辈当年是如何脱身的?
朱玄真冷漠的眼中闪过一丝怔然,她望着檐角将坠未坠的雨滴,恍惚间又看见那日稚嫩的童声响起。
姐姐,现在我们都只剩下百年寿元,若非要选择的话,我愿我死,姐姐活……
她闭了闭眼,喉间像是堵着陈年的锈铁,血腥气翻涌而上。
"有个好心人与警……官兵来剿匪。"她喉头滚动,像咽下陈年的血锈,"他们锒铛入狱,我自然也活下来了。”
“之后,我们发现那妇人吊着最后一口气,她心里唯一放不下的,是她的宝宝。”
朱玄真忽然笑了,笑意未达眼底:“对我只有一句,抱歉,是我们对不起你,若有机会重来一次,她依然会这么做,因为我危险一分,她的孩子便安全一刻。
“从那时起,我便知天上不会掉馅饼……贪婪终会付出代价。”
"前辈倒也是幸运,能在危难之际遇上贵人,化险为夷。"
他声音轻飘飘的,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不像我母亲她这生生世世都像是在牢里的困兽。"
朱玄真微微侧目,见他唇角含笑。
"她啊,曾是江南最风光的闺秀,与青梅竹马的世家公子恩爱百年,世人皆道神仙眷侣,可惜她不知道,所谓白首之约,不过是那位证道途中的一场孽缘。"
缘起时,他是情深不寿的少年郎,为她折尽江南技。
缘终时,他挥斩红尘如拂去衣上尘。
“七世轮回,他爱时轰轰烈烈,斩时干脆利落,如此反复七世,他终是入了七情六欲道主的眼,证得无情大道,登临神位,名动九洲。”
说到最后,他竟低低笑出声来,只是那笑声比哭还难听:"而我娘......至死都困在那场梦里,至死都只是个凡人,百年化枯骨。”
"倒是没想到。"朱玄真嗤笑一声,指尖剑气若隐若现:"你还有这层身份,神子啊。"
"前辈你可别这么说。"
青云子夸张地摆手,袖口滑落间露出腕骨上一道道狰狞的疤痕,那伤口极深,像是被人用利器生生挑断了筋脉。
"那位如今可是无情道的大人物,我若敢认这个亲……"
青云子歪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笑容灿烂得刺眼:"怕不是要给祂再添一份杀子证道美名?"
雨幕中,远处传来隐约的雷鸣。
"这修行界啊,天骄吸风饮露都能顿悟,我羡慕不来。"
他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而那些疯子可以为晋升得道献出一切,亲情友情爱情又算的了什么?我啊,只求能活得像个人样……”
良久,无言。
朱玄真终开口道:“我想入九幽,活一人,你是另谋他处,还是……”
“巧了,前辈我也想,可您当真了解......何为九幽?”
青云子解释道。
三界修行,无非三道——天道无情,地道无常,人道无度。
而今人道最盛,神亦有私情,最出名的势力便是七情六欲道,而下便是莲心观莲心圣母,百骨教众生观百菩萨,以及象征皇权的赤离皇朝。
天道以众星无极宫与其供奉的真神斗姆元君为巅,其次便是天机门,依各大道域空间兴起的法则真神及其门人弟子。
而地道被九幽冥府垄断,昔年府主攻下九幽,尽收六道生死轮回权柄,却一夜间去向未知,如今九幽冥府以黄泉魔君为首,执掌生死轮回,六道轮回司感念旧主,自立一派,主掌六道轮回,两派为死敌,斗争激烈。
但在这世间,若想从九幽里捞回一个死人,终究绕不过这两派——
六道轮回司,可令亡魂重入轮回,可代价是,此生福泽散尽。
黄泉魔君能让人死而复生,重返阳世,可代价是,不被六道所认,非人非妖亦非鬼,只能在禁墟一隅之地苟活,待灵魂之火散尽,终灰飞烟灭,生生世世再无其人。
至今没有两全法,要么选择在轮回中渐行渐远,要么只求一世之缘。
“传言道,那位百骨菩萨便是与六道轮回司交好,与黄泉魔君结了死仇,三下九幽,亦不可得一人,更何况我们这些凡修。”
凡人修行,皆是需要资粮,说明白便是大量的天气,地气与人气。
所以修行交易的货币亦是气,小到人的自然呼吸,五识七感,大到皇朝兴衰,生死祸福的,皆可提练出气。
三百六十年的散修路,九百三十年的筑基劫,不过是为争那一道长生路。
紫府之下,皆为蝼蚁。
那些开府称尊的紫府真人,广收门人弟子,圈养一方生灵,他们管这叫养道场,就像凡人圈养鸡鸭,谁会在意笼中物想不想死,想不想成人?
青云子笑道:“前辈您可知,在这修行界有份戏言,入道筑基千年当牛做马,今辟紫府,方可称一句真人。”
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佛们啊,连紫府真人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更高级更难啃的晋升资粮罢了。
只有逆天成神才有一条生路!
“那为何莲心观视那些入道修土为蝼蚁,生杀予夺在一念之间。”
“前辈啊,所以莲心观才被称为魔道妖女,因为这世间正魔的定义早己模糊,唯有临泽而渔,损万世之利的方为魔道。”
朱玄真指尖微缩,她听明白其中深意,一城为一场,她与这城中入道筑基修士皆牲畜,血淋淋的现实被辅在面前,仍有些难以承受。
“那……即然莲心观为魔,为何没有人离开问仙城去其它名门正派……总比丢了命强。”
“前辈,有散修为撞仙缘,入了这城便是观中私产,只进不出,如何走的了?”
“那你是也不过入道,如何离开百骨教……”
“那时我顶着真传弟子的名头,借口悟道游历才得以离开百战城,之后,便一路逃亡,走投无路才逃到问仙城。"
他忽然抬眸,无奈道:"除非修成紫府,否则我这辈子都走不出这四方城墙。”
青云子叹道:“前辈,哪怕您己执掌雷道权柄,短期内突破筑基已是难如登天,更遑论破入紫府同时求得六道轮回司的通融和黄泉魔君执笔改写生死......"
他话音渐低,"就算您真能逆天改命,只怕故人己几经轮回,早己不现昔日模样。”
“那又如何?”
她恍惚间又想起那一日——时间仿佛被人硬生生截断,而后又缝合,严丝合缝,不留半分破绽。
她归来时,天光依旧,仍是正午,骄阳灼目,一切失而复得,恍若大梦一场。
可她知道,那不是梦。
姜明宇……你们是在提醒我吗?
朱玄真低语,声音轻得像是被风吹散的叹息。
风声骤止,她周身气息陡然凌厉,青丝无风自动,如墨色流云翻卷。眼底似有雷霆炸裂,呢喃着:“只要还是她就行……我欠了她一命,必须要还!”
……
雨势渐急,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在青檐上,可即便如此,也浇不灭城内外百姓赶赴金老爷选婿宴的热情。
不仅能白吃白喝,还有四成机会白得三两银子,这样的好事,谁不心动?
此时金府外早已搭起一排排雨棚,却仍挡不住蜂拥而至的人群,许多人挤不进棚下,只得站在雨里,衣衫湿透,却仍踮着脚往向前张望,生怕错过什么。
"当家的,都怪你!"一个妇人紧紧搂着怀里的孩子,声音又急又气,"明知道今日要下雨,还非要带六娃过来,若是淋病了,发热出个好歹,你让我娘俩怎么活?"
"怎么又怪我,小六可念书念的好,府里到处都是文曲星老爷,不沾沾喜气,咱家何时能出头?"
男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眉头紧锁,"我早说了,小娃子娇贵,花九文钱找李老三买把纸伞,挤一挤,老四老五不都能跟来?谁让你抠搜那几文钱!"
"我抠搜?"妇人气得眼眶发红,"你倒是大方,三两银子说不要就不要,非要搏那千两彩头!怎么,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
雨幕中,争吵声、孩童的啼哭声此起彼伏,混着雨声,嘈杂一片。
可即便如此,仍不断有人冒雨赶来,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
"管家,你们就这么看着吗?"
一道女声忽而响起,如珠玉落盘,在雨声中格外清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华服女子与青衫儒生相依而来。女子行动间,裙摆上绣的金色牡丹栩栩如生,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恍若活了一般。
她微微蹙眉,目光扫过雨中瑟缩的百姓,吩咐道:"还不开府,让百姓们入门避雨?再熬一份姜汤,为大家去去寒。"
"是,小姐,姑爷。"管家连忙应声。
“管家,你们就这么看着吗?”
"什么姑爷……还早着呢。"金小姐耳尖微红,低声嗔道。
"还早?"
一旁的赵训轻笑出声,嗓音温润:“还早,师傅和数十位仙师己经定下婚期,娘子向来菩萨心肠,一生行善积德,又有哪个恶人,会平白造业来拆散我们,我们啊喜事将近。”
赵训一身月白长袍,唇角含笑,眼底罕见浮着三分笑意。
"贫嘴。"金小姐面颊绯红,转身便要走,"府上人手不足,我去为百姓做姜汤。"
赵训轻笑,不紧不慢地跟上:"小生亦可做柴夫,为菩萨添柴加火。"
这时,金小姐忽而瞥见人群中的朱玄真,她眸中一亮,连忙提着裙摆快步上前。
她轻轻拽了下赵训的衣袖,声音里带着几分雀跃,"这位便是那位好心的妙玄仙师。若不是她,我这满身铜臭的商女,可高攀不上你这要尚公主的门楣呢。"
赵训闻言抬眸,待看清朱玄真面容时,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这时那天……
他拱手行礼,温润如玉,"当日见您在寻一位扎着冲天辫的小女童,不知可寻到了?"
朱玄真唇角微扬,目光柔和:"寻到了,就在你这位金小姐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