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向东的愤怒,其实源于近来重重累积的挫败与无力感。
他从来是任何人都要给予敬重,再不济也要重视的人,但自从肩胛骨被生生砸断入院开始,所有的事情都在走下坡路,以惊人的速度。
要不是万不得已,他何必回到这个所谓的家?谁会愿意跟活脱脱的煞星同住一屋檐下?
可他和妻子的经济状况出了大问题,已经不是周转不灵的情况,哪儿有闲钱租房甚至买房?
五十来岁的人了,突然遭报应似的陷入困境,他的心慌无措和无名火可想而知。
在平时,他会乐观地认为,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比以往更好,眼下遭遇的一切都只是一时的。
可偶尔午夜梦回时,良知会光顾。
对第一任妻子自一开始的欺骗利用,再到通过漏洞利用蒋奕得到维持生计的钱,都是不道德的。
他开始厌恶自己。
最隐秘的心之角落里,他对自我,是满满的嫌恶鄙弃。
在母亲亲口对他下逐客令、言明断绝关系之后,他简直时时刻刻都在抵触一切。
秦爱伦轻而易举地触到他雷点,惹得他暴躁异常,的确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他仍旧冷笑着,看住秦爱伦,“我家里的情况,现在很不好,不然也没人会主动联系你,愿意成全你——这些我承认。
“但你敢不敢承认,仗着自己家里有点儿小钱,觉得自己长得凑合,就有了肯定能跟蒋奕有个结果的自信?
“不怕伤你自尊,就算你无所不用其极,蒋奕都不会正眼看你,想跟他结婚,那是做梦。
“我打一开始就知道,根本没戏,死马当活马医而已,你就别叽叽歪歪的了,有什么本事只管找蒋奕使去,我正闲得慌,很乐意看戏。”
如此直白,如此伤人的言语,从一向在人前是谦谦君子形象的蒋向东嘴里说出来,委实令人震惊。
震惊的不止秦爱伦一个,还有权静静。
权静静的感触,甚至要胜过秦爱伦。她的丈夫是怎么了?怎么忽然一下子,说话就跟大炮似的?一点儿技巧也不讲。
秦爱伦收拾心情的速度很快,报以冷冽一笑,说:“看起来,您是懒得否认跟奶奶、蒋奕关系恶劣的事儿了。非常感谢,您让我完全了解到这一点。不凑巧的是,我的爱好也是看戏。”语毕起身,踩着优雅的步调出门。
想看她的戏?那才真是做梦呢。
她现在只有一个打算:同蒋向东一起唱一出戏,只不过,他是丑角儿。
蒋向东、权静静瞧着秦爱伦离开后,过了一阵子,后者才柔声说:“今天火气怎么这么大?我们没必要跟她闹僵,你该知道啊,她爸妈……”
“她爸妈又不在锦市做生意,有个屁用!?”蒋向东心里的无名火太盛,到了他恋爱脑多年的妻子都无法缓解的地步。
权静静像是吓到了,低下头去,没多久,抬手擦了擦眼睛。岂料,这一招在这一天,起到的是副作用——
“哭哭哭,就知道哭!你的眼泪又不能换钱!”蒋向东直接甩脸色给她,下一刻拔腿走人。
权静静懵了会儿,望着已无人影的门口,眼中闪烁着怨恨。
当初她要不是没更好的选择,何必跟他偷偷摸摸鬼混在一起?
要不是年轻时自知惹人非议,又何必跟他到国外?
不论如何,她将一生托付给了他,而他这些年走过来,到底做成过几件事?
境遇不顺的程度,完全随着蒋奕的年龄增长。
连自己的儿子都拿捏不住的窝囊废,凭什么甩脸子给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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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仰山最近的感觉是,日子真没法儿过了。
之前辛辛苦苦拉到的生意伙伴,相继跟他拆伙,象征性地给他一点儿赔偿金的,已经是最厚道的。
这类事,乔仰山憋屈的点在于,他没有跟人立字据做为凭证的习惯,合伙人都是感觉关系不错的,这些年都是三不五时凑到一起经营买卖。
眼下一个个的合伙人,趁他不备拿到足够抵回本金的货物之后,就毫无负担地把烂摊子扔给他。
要说这些人没人授意、给予好处,打死乔仰山都不信。
可那个人是谁?
恨他的人,不过是蔺自芳、乔小灵和乔若,前两个比他还穷,有心无力,末一个就算手里有些钱,也不会大方到收买生意人只图个心里痛快的地步。
到底是谁?
难道是乔小灵?
勾三搭四那一套,她最擅长了,保不齐现在勾搭到了有钱人,暗里给他使绊子呢。
乔仰山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心里笃定当日,去找乔小灵。
欧利民和乔小灵都在家。
看到欧利民,乔仰山就一肚子火,恨不得拿刀捅上几下。
欧利民见到年岁相仿的熟人,如今名义上的老丈人,不尴尬心虚是不可能的,结婚后每次碰面,都是赶紧溜之大吉。今天他却顾不上这些了,因为前一刻正在跟乔小灵吵架。
乔小灵也是脸色黑黑的,喊了声“爸”,磨磨蹭蹭地沏了杯茶,问:“您是来找谁的?”
乔仰山没好气地睨她一眼,“我来问问你,认不认识做生意的有钱人?”
“我上哪儿认识那种人?”乔小灵噼里啪啦一通说,“最近每天都被扯着去找工作,没有介绍信推荐信,学历也不高,根本没单位聘用我。欧利民干脆要我卖苦力,净带我去什么罐头厂、鞋厂、服装厂了,让我做底层女工。”她斜了欧利民一眼,“有那时间,你自己正经找份工作行不行?就算我去工厂里干活儿,每月也只能赚三瓜俩枣儿的,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欧利民皱眉,连声反诘:“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我怎么没找工作?不是在等回信儿么?什么叫你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要是一分钱不挣,不得全指着我养家?我现在背着债呢,怎么可能养活两个大活人?”
乔小灵一时间噎住。
乔仰山听出了眉目,再打量乔小灵,见她没似以往那样涂脂抹粉,脸色发黄,头发只是胡乱用橡皮筋绑起来,乱蓬蓬的,心知并不是她捣的鬼。
如果是她,以那个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油的德行,早跟他趾高气扬地嘚瑟了。
左右没什么事,在这儿看看热闹也挺好。
乔仰山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茶。
欧利民也没辜负他,接茬跟乔小灵掰扯,“你自己也说了,基本条件不好,可不就得从底层做起。再说了,很多厂子是包工计件,女工挣的并不少,不少人一个月赚二百来块呢,你学历是不高,但年纪轻轻的,总不缺力气吧?现在只能是苦两年,把这坎儿熬过去,不然还能怎么着?”
她结婚难道是为了吃苦么?乔小灵满腹的苦水没处倒,这情形下,不介意拉下脸来,向乔仰山求助,“爸,您能不能帮我找份像样的工作?”
乔仰山呷一口茶,“其实,你丈夫说的挺有道理的。”
乔小灵差点儿哭出来。她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摊上了这么两个混蛋?脑筋转了转,她用乔若说事:“乔若去了南方,您知道吧?人家是潇潇洒洒地玩儿加花钱去了,我要是过得灰头土脸,您面子上也不好看不是么?”
“关键是,你们俩哪个过得好不好,我面子上都好看不了。”乔仰山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乔若现在就是个疯子,我惹不起。你呢,不是哭着喊着要把户口迁走么?现在我不反对了,过两天过去拿户口本,抓紧办了吧。”
打量他稀罕户口本上有她的名儿么?先前只是气不过,跟她对着来罢了。
乔小灵实在忍不住,哭了起来。
乔仰山现出久违的好脾气,问欧利民:“我那个亲闺女,什么时候提起你,都说你是神棍。但我知道,你偶尔也能算对一次。到这时候了,没给自个儿算算?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欧利民啼笑皆非,“好起来?别想了。有什么好算的?遭报应了。你也别跟我五十步笑百步,大家伙儿都老老实实受着吧,不想认栽也没用。”
乔仰山沉默下去。
“有一阵我总怪这个怪那个,真被生活负担压得喘气儿都费劲了,反倒想通了。”欧利民说,“有人整我是一定的,但人家一整一个准儿,说明的只能是我自己的问题。没有人逼着我勾三搭四,惹得前妻逼着我净身出户;也没有人逼着我贪钱拿回扣,被揭发开除是早晚的事。”
这一番话,乔仰山真听进去了。
他又何尝不是那样?没有人逼着他昧下父母的遗产、顾家老太太给乔若的钱,更没有人逼着他养着养女却不管亲生女儿的死活,这也算了,还失心疯了似的断了乔若的大学路。
那时是欧利民跟他鬼话连篇,但他可以选择不相信不是么?
家里要是出个名校大学生,是多有面子的事儿?当初他连这个好处都不要,真要怀疑是不是中了邪。
一再做错事,一直幸运地没被追究,人便形成了把侥幸当做常态的危险习惯。
现在好了,人到中年,得到了清算,除了认头,又能如何?
境遇好的时候,都斗不过乔若、手足,现在简直跟丧家犬有的一比,还能跟谁较劲?
是啊,认栽吧。
乔仰山已经开始考虑,把住的那所房子换一套小的,用差价补上生意方面的窟窿。
然后,重头来过。
大不了,做以前看不起的那些鸡零狗碎的小生意,总不能还打肿脸充胖子讲排场,再这么下去,早晚连温饱都成问题。
实际的打算,他只有这些。
至于离婚,他仍旧坚持以前的想法,可以的话,把蔺自芳耗成绝对没人要的老太婆才算完。
他做的错事,她都知情并支持,还把乔小灵养成了这副鬼样子,难道她不该负一半责任么?
至于儿子什么的,他是不再想了,因为用不着再想什么传宗接代的事儿了——手足替爹妈把他开除了,也已经没了家业,还往下传什么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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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城。
院中,蒋奕开了小货车的车厢,查看过里面那批录音机,开车送去托运。
室内,蒋奕的房间里,乔若和辉哥相对而坐,正在闲聊。
乔若已经知晓,辉哥是蒋奕在境外结识的。
“蒋先生救过我,没他我就算不死,也是半死不活。”辉哥念及当初,目光悠远,“是在火场,情况特别凶险,我要他走,他命令我听他的指示。等我养好伤,出院时,他跟我说,把以后的日子当做重活一次。”
乔若点一点头,“你有没有做到?”
“做到了。”辉哥笑微微的,“那次的事情之前,我陷在家族、家产的漩涡里,很累,累到偶尔发疯。那次事后,我来了这里,用本性谋生、活着,过得每一天都很充实,很开心。”
“祝贺你。”乔若由衷地说。
“不熟的人,你一向是话这么少么?”辉哥笑问。
“应该是。”
“这一点,很像蒋先生。”辉哥用存着满满的善意的目光,审视着对面绝美的女孩。
“跟他我话比较多,毕竟是好朋友。”乔若刻意让自己的言语多一些,省得总把天儿聊死,让人不自在。
辉哥面露释然,“怪不得。我打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你对他来说很重要。”
乔若扬眉。很重要的人,这种措辞用在蒋奕身上,尤其那个人是自己,感觉有些奇怪:欣喜,又觉得不大可能。
沉了沉,她说:“朋友的价值的确特别高,不是仝莹莹和彪哥那种情况就好。”
辉哥笑出来,“那个彪哥只是个小瘪三,不过也有优点,很讲义气,不然也不会有不少人给他面子。”
“在你眼里是小瘪三而已。”乔若回以一笑,“客观来看,他给仝莹莹在这边创造的环境非常好。”
“可惜到底是猪脑子,居然惹到了你头上。”
乔若笑着,喝了口果汁,“仝建梁怎么样了?”她先前几乎已经忘记了那个人。
“让他了解整件事之后,揍了一顿,撵着回了锦市。”辉哥说,“蒋先生的意思是,他毕竟没参与,也不知情,回到锦市还能起到一些作用,不让我收拾他,看一阵再说。”
挨揍倒是次要的,仝建梁感觉最难受的,是对堂妹的信任的坍塌。从小到大,那明明是不论说什么、做什么,最次的结果都不会是错的亲人,这次的事,却会颠覆他的认知。
乔若有点儿同情他。女主忽然变成没底线的炮灰,对很多人的影响都很大,感情方面尤甚,感觉上,或许跟仙女变成母夜叉有的一比。
“蒋先生出面之前,你对他们是怎么打算的?”辉哥好奇地问。
“都是他看不上的招儿,比如长期关注、钝刀子磨人那一套。他要是认可,也不会要你协助。”
“一点儿错都没有。”辉哥逸出由衷的笑,转了话题,“锦市那边的经济情况,我尽量了解过了,倒腾服装电子产品是目前很好的选择,怎么都能有几年大钱可赚。几年之后的情况,你有没有考虑过?”
“有。”乔若说,“服装、电子产品永远都有市场。我想在赚快钱期间,接触或发掘一些设计师、厂家,在人们注重品牌的同时,把店面或者卖场,做成品牌直销。”具体来说,她是替家里三个女孩子做了长期规划,只是他没必要知情。
辉哥目露欣赏,“原本我想提醒你的,也就是这些了。你愿意的话,到你需要的时候,我非常想跟你合作,确切说,是我媳妇儿有能力跟你合作,她服装设计专业是半吊子,做生意的脑子倒是很灵。可惜,目前她在境外进修,不然肯定吵着闹着跟我一道过来。”
“那可太好了。到时候我一定上门打扰,就算条件不允许合作,也能见见你媳妇儿,保不齐聊得来。”
两人言语间都留了余地,只说“到时候”。
辉哥想的是,自己和媳妇儿的能力,兴许是她和蒋奕瞧不上的,那就只表达意愿;
乔若想的是,谁知道几年后店面是怎样的情况?人家觉得她们庙小没合作的必要,是应当应分。
两人聊得很愉快,辉哥道辞时,与乔若交换了联系方式。
听着他的座驾离开,乔若有些困了。
每日服用的药片里面,有助眠成分,她时不时地需要眯一觉,哪怕只睡半小时到一小时。
醒来时,是蒋奕将薄被盖到她身上。
乔若揉了揉眼睛。
“吵醒你了?”蒋奕有些抱歉。
“没。”乔若不自觉地笑了,头脑恢复清醒,迅速斟酌之后,说,“你对朋友,都像对我这样么?”
“不会。”
“因为我是异性?”她又问。
蒋奕看出她有话要说,索性示意她往里挪了挪,坐到她身边,“不是。”
乔若神色坦然,言语直白:“那我还是要问你那个问题,被你这样照顾着,喜欢上你怎么办?你会负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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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 5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