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年雪 第8章 中秋祭扫日

八月十五那天，钰谨给自己的时间安排得很紧。

一大早先是去了城外给父母哥哥扫墓祭拜，在父母的墓碑旁边，立着哥哥的衣冠冢。

众人皆道，朝廷下旨，哥哥被自己的副将当场处死，就地弃尸，于是父母只能立衣冠冢给他。

钰谨一边烧纸，一边想起很多事，母亲离去前把她叫到床边交代过，前线通报哥哥阵前招亲，对象是叵罗当今皇帝弟弟的女儿，公主金遥。母亲告诉自己，她不相信哥哥会因为儿女私情置家国大义，三千将士的性命不顾，他定是遭了敌国暗算。钰谨想如果哥哥还在，应该和那日遇到的北疆豪客萧九一样的年纪，一样的英姿豪爽做派。

墓地清冷，清晨的露珠还挂在坟前的小草上，黄纸燃起的黑烟一个打旋，往钰谨和她身后扫来，钰谨躲了一下，一转头，看到曹敛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立在身后。

“二伯，你怎么来了。”钰谨有些欣喜，站起身迎上去。

曹敛瑜慈目看了看钰谨道：“今日八月十五，我来拜祭你父母，之后，你可随我回曹家一起用午饭。”

“好！我正好想回曹家一趟办点事。” 钰谨开心道。

吴起拿出几盘祭品，几块桂花糕摆好，新点了几支香交给曹敛瑜，随后退出墓园外守着。

曹敛瑜拜了一拜把香插好，又用墓前的竹扫细细把三个并排的墓碑擦扫一遍。墓碑上并未刻什么响亮的名号，只是简简单单三人的名字，以曹敛之为主，从左至右排开依次刻着：曹敛之之墓，妻赞也之墓，子曹簌之墓。

“你的母亲来自西境，最是喜欢中原的桂花糕，可惜只有中秋才能吃上。” 曹敛瑜淡淡说着，把桂花糕多摆在中间的墓前。

“母亲说过，她很早就认识二伯了，你们是在西境认识的吗？” 钰谨问道。

“她和你说过？” 曹敛瑜看了钰谨一眼，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没错，你母亲是先认识我的。我自小身体便不好，二十来岁的时候，独自跑到西境求神问药。那时奉年意欲西扩，频频骚扰西域小国，边境之处兵乱不断，我遇上一位西域佛国的游医，治好了病，一时开心跑去大漠游玩，遇了险，是你的母亲救了我，收留过我一段时日。你的祖父见我久久未归，派你父亲来西境寻我，认识了你的母亲，便把她也带了回来，娶了她。”

钰谨偷偷看了一眼曹敛瑜，他回忆往事的声音平静，却教人听出三分不甘，七分悲伤，短短几句话，道尽了也许是他青葱岁月最为砥砺又无忌的一段时光。

钰谨猜出来了些什么，在火中添上一些纸钱，用树枝拨了拨，陪着曹敛瑜默然片刻，壮了壮胆问：“您想父亲和母亲了吗？”

“想。” 曹敛瑜很干脆地承认，“如果不是你哥哥战败，你的父亲也不会被皇帝处死，你的母亲也不会随他而去。”

“您怨哥哥吗？”钰谨又问。

曹敛瑜苦笑着摇摇头：“谨儿，你觉得你的哥哥是罪人吗？”

钰谨道：“二伯，从来没有人跟我细细讲过哥哥战败的前因后果，我只是从母亲和下人的只言片语中听了一些，但我心中渐渐有了很多疑惑，哥哥和那叵罗国的公主金遥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为什么会出了阵前招亲这种突然的事，哥哥会不会是被人陷害？金遥又去了哪里？”

曹敛瑜盯着钰谨看了半晌，笑道：“谨儿，你果真长大了。” 示意钰谨扶他起来，返程往马车走去。

“谨儿，你早已到了婚配的年龄，你祖父两年前和左忠伯李家说定了，虽无婚约，但左忠伯的长孙本该在今年求娶你，如今李家毁约了，耽误了你大好年纪。现下京城是是非之地，几年内和叵罗一场大战难免，谨儿，你可愿去西域？我会为你寻一门好夫婿，你们去到西域的广阔天地间自由生活，再不用管什么皇帝，曹家。”

钰谨搀扶着曹敛瑜慢慢走在墓园泥土间，联想起之前在曹家二伯对自己的刻意疏远，还有无意中听到曹家下人说的自己有九转玉璃九命不死之躯其实是来自二伯斩钉截铁的判断，抬头看了看他，道：“二伯，如果我走了，祖父怎么办？你怎么办？你相信哥哥是被冤枉的对吗？”

曹敛瑜停下脚步看着钰谨道：“你的父亲哥哥已经不在了，你母亲，一定只想让你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钰谨笑着摇头：“我要怎么活，我自己决定。我才二十岁，还正年轻，我不要这么早早地，稀里糊涂就嫁人了。我想要赚钱，养活自己。我想要嫁给我爱的人，而不要谁给我安排一个现成的夫婿。也许有一天我会去西域的广阔天地，但也一定是我想要去的时候，带着我的心上人。而现在，”

钰谨顿了顿，看着曹敛瑜的双眼认真道：“如果哥哥的死另有隐情，我想要为给他平反出一臂之力。二伯，如果你在做什么，我想要你知道，我不再是小孩子了，我也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我可以靠自己的力量生长，也能成为家人的依靠。”

曹敛瑜没料到钰谨这番言辞，目光中有震惊，有佩服，他紧握了一下钰谨的手腕，胸中澎湃，却再不言语，默默携着钰谨走回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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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前，钰谨去拜了一下祖父。曹翰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见了钰谨只寥寥嘱咐了几句，并未提及晚上家宴留饭，钰谨本也有心理准备，因此并不介意。

钰谨很有应该避嫌的觉悟，并不打算拜会大伯大哥，但此次来是为了找小妹婉簪的，四叔四婶是躲不过，还是硬着头皮去四叔的院子。

“这件裙子是我设计的，送你。” 钰谨拿出那件绣了自己设计花样的黄罗销金裙给婉簪。婉簪爱不释手，随地换上，在镜前转来转去，裙子趁得她人越发显得娇俏可爱。

“四姐姐，谢谢你！” 婉簪开心地过来拉钰谨的手。

钰谨问：“喜欢吗？”

“喜欢！”

“你觉得你那些侯府伯府的小姐妹们，也会喜欢吗？”

“当然了！”婉簪道，“不过，这件这样别致，我不希望别人和我穿一样的裙子出来。四姐姐，你是找了哪家绣坊做的？我要告诉他们，不要再做一样的裙子出来了，我想要这个式样的只我这一件。”

钰谨很满意，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嬉笑道：“这是我自己开的绣坊做的，每件设计我只做一件，你先别谢我那么早，我送你裙子是有用意的。我想让你帮我广而告之，多多穿给你那些姐妹看，如果她们也感兴趣，就让她们来找我做衣裳，价格虽然会贵一些，却能保证世上独一无二。”

婉簪觉得是个好主意，满口应承下来。又翻看到那片月白色的方心曲领问：“四姐姐，这个是要给谁的？”

“京城的纨绔子弟中，谁最爱穿衣打扮？又最大喇叭？” 钰谨挤挤眼笑问。

“李念山！”

“正是。” 钰谨笑道，“婉簪，这几日贺中秋，必有灯会，烟火会，你和哥哥姐姐，还有那些小姐妹去互访游玩的时候，可否帮我转交给李念山？要他也帮我在那群少爷中多多广告一下，他欠我人情，肯定不会拒绝。”

婉簪有些怯道：“四姐姐，往年的中秋灯会，你都会一起去的。现在却要自己做些商贾的勾当挣钱了吗？”

钰谨叉手在胸前：“这话说的，做生意有意思，靠自己的本事挣钱挺好的。再说我本来也不爱那些夫人小姐社交的场合，你好好去玩，也别忘了我的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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钰谨留在曹敛瑜的小院陪他用午饭，因为曹敛瑜交代她，回了曹府只可到他的院子用饭，不要在其他地方吃任何东西。

钰谨应着，可心思却早早飞到漠园去。早一日的时候，她便送了拜帖给楚慕云，说生意起步了，他的钱用不完，自己想先还一些，楚慕云很有默契，知道她独居，中秋节这天没有家人相伴，便派陶谦上门邀请她八月十五这天到漠园做客，真是诚意满满。

曹敛瑜没再提起清早墓园交谈的话题，钰谨突然心中一亮，有些懂了二伯的苦心，她清楚记得自己是被半碗肉丝炒饭毒死的，也许这便是二伯在曹宅谨言慎行，并且交代自己小心饮食的原因？

钰谨盼着下午去漠园做客，心中开心，在曹敛瑜处多贪了两杯酒，午饭后告辞出来，回到自己的小院，先是换上那件最爱的湖蓝色的衣裳，转念一想，这是自己在曹府绝望求死时所穿，未免太不吉利，又换了一身日落红的烟云蝴蝶裙，把发髻半挽起，点了唇。

镜子中清清楚楚出落着一个明媚动人的少女模样，钰谨没想到，换了衣衫，着了淡妆的自己竟可以这般好看，心情轻快不少，几步跳出门外，独自往巷口漫步走去。

不觉自己选衣裳，化妆已折腾了这么久，秋日的太阳开始散去燥热的伪装，洒在天空一片橘红，正趁了日落红裙明媚的颜色，钰谨不由自主嘴角翘起，拉着裙摆转了一个圈。

而东边，明月已悄悄升起，一群鸟儿在头顶飞过，不知是钰谨的错觉还是真的，好像从哪里传来几声苍茫暮鼓，钰谨还未从午时的微醺完全清醒过来，抬头看着天空，突然感叹到白云苍狗，人生在世不过是宇宙短暂一瞬，又定睛回到前路，脚步微顿，一个挺拔的人影在巷口映着暮色正痴痴望着她。

钰谨走过去，才认出是萧九，她不自觉地笑起来，心中竟有半分喜悦，喊道：“好久不见，怎么是你？”

萧九迎着钰谨上前几步，笑得坦然：“刚好路过。你今日……好美。你要去哪里？”

萧九着一身紫衣锦袍，比那天的气度更雍容显贵，英气逼人，钰谨知道自己今日是刻意打扮，站在锦衣的萧九旁边绝不会叫人看扁了去，自信道：“我要去买些糕点。”

萧九心情大好，笑问：“你爱吃什么？我买给你。”

钰谨仍是笑着，看了看萧九道：“我要去别人家做客，他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我就随便买一些吧。”

萧九面色一滞，又问：“哦？八月十五，不是中原阖家团圆的日子吗？有人竟在今日待客？”

钰谨只听到了那句阖家团圆，他却在今日待客，心中微甜，喃喃道：“是啊。”

萧九停下脚步，钰谨却没有等他，仍潇洒往前走，萧九喊了一声：“小钰！”

钰谨回头，笑容不减，歪头问：“什么？”

萧九强压下心中那不可名状的情愫，走到钰谨面前，不由分说拉起她一只手，把一样东西放到她手里：“我来祝贺你生意开张，这是我的贺礼。”

钰谨低头看，那是一块乳白色的玉珮，晶莹柔和，全无瑕疵，温润中还带着他的体温。“这块玉，很贵吧？” 钰谨抬头问他。

萧九目光柔和，笑道：“美玉当配美人。”

钰谨手腕一翻，将玉珮笑纳入怀，仰头看着萧九道：“萧九爷出手大方，我却之不恭。我现在没有什么可以回馈与你，但我钰谨自信我和巧姑的绣坊做出的衣服配饰是最新颖并且世上独此一份的，将来萧九爷娶妻纳妾，我定会给夫人们送上我精心设计缝制的衣裙！”

萧九的笑容僵在脸上，目色暗下来，像结了一层冰，冷冷道：“我不需要！” 随即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