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宫心中的阴霾终于在王得知大梁战败时得到证实。王为侏儒的笑话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随后他的雷霆震怒就落在了每一个曾享受恩泽的宠臣之上。
北宫的父亲,浮蛮生,现任的大司马,诸武官的首领,被撤下要职,北宫的兄弟,浮胡奴,琼琚郡的伯爵,则被消减食封。北宫因此试图促成跋克王爷的婚事,寻求王族势力的帮助。因此,一位温婉大方的浮氏贵女在一树即将落尽的红叶下试图与王爷偶遇。而王爷则因看见宫中有贵女女眷漫步,恐冲撞王的姬妾,另外选择了一条小道前往王的寝宫。
太后以为王爷只是不了解贵妃的深意。于是她在跋克王爷前来请安时召见了那位族女,随后又私下里将王爷审问一番。
“她的德行如月亮般明亮,她的身世若太阳般昭显。她还是你那位小侧妃的嫡妹,与你心上人的容貌极其相似。”
跋克垂目望向地面,拒绝了她的提亲。
太后为此感到尴尬,她将怒火转移给她的侄女,或许会是未来的北宫太后,但如今只是失意的北宫贵妃,身上。贵妃只能在在寝宫里独自愤慨。那个女孩还只是个孩童,不一定能搞明白结婚和过家家的区别。她怎么就采信了女王公主的提议?她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更糟糕的噩耗还在后面。在那个屈辱的夏日,南宫贵妃宣布怀孕的喜讯。
南宫并没有像北宫一样大张旗鼓地庆祝。
她声称国家有难,推辞了所有奢侈的仪轨和赏赐,穿着着灌洗过的常服,与众宫女一起为边境的战士缝制下一个冬季的棉衣。这样的高风亮节出现在美貌的南宫贵妃身上,折射得竟比北宫严谨贞洁的品行更为闪耀。
北宫暗自咬牙。她学习南宫,带领宫女也为将士们做起了缝纫,这似乎有东施效颦的嫌疑,但宫中众人因她是唯一皇子生母的缘故,不敢不赞颂她。
女王公主也被卷入其中。她早就到了拿针线的年龄,但在女红的教育上却迟迟不见长进。浮贵妃因此向女王的宫女杜鹃发泄了一通多余的怒火,请来了四五名德行为众人所赞颂的命妇,意图将大公主改造为表里如一的淑女。
女王公主苦女红久矣。她终于找到了机会,偷溜到了跋克家。“我不想再刺绣了。”她嘟嘟囔囔地埋怨道,“本以为叔叔你娶侧妃我能放两天假的...”
“所以,纳妾这件事情是你和太后...不...应该是你和贵妃说的。”跋克捕捉到了话语里的漏洞。
“这样不是很好么?我和贵妃说,叔叔想要一个贤良能容忍婶婶和堂哥的老婆。贤良这个帽子一戴上,她就会像母妃一样尽力做个好人,把婶婶和堂哥供起来。她们原本想给你塞个正妃,现在却把能够做正妃的浮氏女送给你做妾,哎呀!你赚大了!”
哪有未婚小姑娘满嘴吧娶妻纳妾的?哪怕她是个小小姑娘,这也不应当说。还赚多亏少的,搞得好像神圣的王宫里住着一群人牙子。虽然他承认他的婚姻的确被这群人过了一遍秤。
他一想起这事就感到不自在,于是他找到了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待问题,“你说了谎,说谎不是好事。”他想起了他们初见时的场景,“啊!你还对王兄说谎!你有想过王看穿你的谎话你自己的下场么?”
“他只有两个女儿,他总不能打死我。”女王不以为然。跋克气得从身后的书柜里拿出了一把翻页的竹签作为戒尺。这根竹签是不是太厚太宽?对小女孩而言会不会太过于严厉了?女王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愣了一愣,“而且,父王难道不是看穿了么?”
“他觉得是我母妃致使的。或者是母妃身边的奴婢让我和父王多提提娘和大哥。”女王没有选择逃跑,还是站在原地,“哪怕他知道我梦见大哥这段话都是胡编的,他也会觉得我是个小孩子,小孩子嘛,总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母妃不就是这么想的么?”
跋克看见女王乖巧领罚,气已经消了大半,听了她的话,却觉得这侄女观念很有问题,还是应当好好矫正。“那倘若你长大了呢?谁还会因为你是个小孩子去原谅你呢?”
“那时候他们会说,哎呀呀,她是个女人!我听女人的话干嘛?”
什么女人?你还是个小娃娃呢!跋克的嘴角弯了一弯,然后他放下了竹签,明白这顿打他是下不了手了。
女王择时而溜,免得跋克又想起来了她的错处。她当然感谢跋克对她的教导,这令她想起已逝的翠微阁贵人。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乐意挨跋克的打。
“你结婚的事情我帮你再想办法!”她跑出去前嚷嚷道。
跋克差点又把竹签拿了起来,这小丫头片子准备再捣鼓出什么麻烦?
但女王的速度无疑比他想象得快,当他提着竹签跑出书房时,女王已经一溜烟跑远了,只剩下她可怜的丫鬟一瘸一拐地在背后追逐。
她再来做客的速度无疑比他想象得更快。就在几日后,跋克听到书房门口穿来一阵动静
“我找到逃掉刺绣课的方法啦!”她得意洋洋地举着手,上面厚厚得裹了层带血痕的白布。“你这是怎么一回事?”伯克瞪大了眼睛。
“我给娘娘绣了一个牡丹花的荷包。然后我的手就变成这样了。”女王耸耸肩,笑嘻嘻地说,“现在娘娘只能让我背女德啦,可是这怎么难得到我?我背东西向来快。”
伯克忙让身边的小侍去请大夫。“去请个小方脉的大夫!“女王大叫道。伯克撇撇嘴,”难不成我还要让他请个大方脉给你看不成?”“你不知道…”
女王身边的那个瘸子,八哥,终于忍不住跪了下来。另一位捧着篮子的清秀侍女也一起跪下。身后几位低等宫女见状都以头埋地。女王看了她们一眼,摇了摇头,“大惊小怪。”随后她指着篮子说道,“王叔您看看吧。”
放在篮子里的是一个**的男婴。女王公主大概是让一位宫女脱下了外套将孩子胡乱裹了裹。
“我看见一位妇人要往水里淹孩子。是个男孩子呢!她有儿子但她不想养,你想养儿子但你老婆生不出,大家均一均就好了。”女王觉得自己想出了一个很好的主意,“你有儿子了,这样大家就没理由让你娶新老婆了。”
“这儿子也是能乱捡的么?!”跋克头都大了,他向女王身后的宫女们扔了一个茶杯,“你们怎么不拦着你们主子一点?”
“我没乱捡孩子!我捡了一个好孩子!”女王慌忙解释道,“那妇人先前几个大孩子长相很好,又高又壮,脑子也很灵活,其中一个被当地的先生收为了徒弟,问他什么书他都能答出来…
那妇人扔孩子也不是因为心肠坏,她就是丈夫被洋拐子拐走了,她自己做针线的钱养不活那么多孩子…
…我给了她打弹弓的金弹丸,她不肯要…
…她也不肯要孩子,因为官府现在对小孩子都收人头税,她说哪怕她现在养得起,她以后也付不起税…所以我就把他带回来了。”
跋克听闻顿了顿,“能读书的人家…现在连中等的民户也被盘剥至此么?”
很难说这场捡孩子的闹剧是怎么结束的。一位老迈的妇人,据称是跋克长子的乳母,将孩子抱走,抱给了跋克的王妃。
跋克王爷则在书房里拼命地绕圈,时不时发火跺脚,时不时又从某个旮旯角的书柜里翻出几本陈年的账册。
待到他真正坐定下来撰写奏折,女王公主择时将一杯温度正好的清茶递到王爷面前,怯生生问道,“王叔,我能翻一翻你书柜里的画册么?”
“什么画册?”跋克头也不抬地撰写奏章。
“那本画着大梁国地图的画册。”
“看吧。”跋克抬头仔细一瞧,发现是本撰写着大梁国地形、郡县以及人口的地图册,但记载的却是两百多年前某个季节的数据。他为了写劝诫的奏折翻了出来又没来得及收回去。
“你能看得懂么?”
“看不懂,但它画得花花绿绿的,我就看个乐子。”女王怂了怂肩。
跋克低头继续写作。他写完了辞藻华丽的溢美之词,写完了表达手足的亲近和臣子的忠心之言,援引了古代贤人劝诫君王忧思社稷的警句,终于在奏章的草稿上步入了正题。
“臣弟尝闻旧习多产子不举…”
他现在需要引用那些地图册了。他打开今年春季的图册和三十年前的图册,惊讶地发现大梁人口增长不少,老年人尤其多,有很多70岁的,80岁的,90岁的,甚至还有四五个120多岁的。跋克面无表情地放下了笔,“看来圣上注重教化,百姓们皆恪守孝道。”
供养老人的家庭是可以免除部分税负的。
女王带着200年前的图册凑到跋克桌前。“我这本书上画得也是大梁么?为什么感觉比你手里的少一块?”
“因为北夷入侵,先王南狩。”跋克抿了抿嘴,“当今圣上曾收复过后土郡,但这次北夷却又将它夺回去了。”
“这次打仗死了很多人,失去土地也损失了很大的人口,父王气得天天都在宫里杖毙奴婢。”女王又问道,“为什么人口反而变多了呢?”
因为那些烈士的人头被当成敌人的首级冒领功劳,因为**的胥吏为了厘清税率从不清点人口黄册,因为堕落的贵族贪图售卖人口的暴利隐瞒人口下降的事实…
这不是他能够捅破的窗户纸。这也不是他该管的事情。他已经不是国王的继承人了,他为什么还要去管那么多呢?
跋克这次没有哭。
他要试着摈弃那些无用的妇人之仁。
让那些平民去付多余的赋税好了。他们苦日子过惯了,也许还能继续过下去。
或许吧。
“所以那位妇人丢孩子是因为孩子太多了么?”
“对啊,孩子小时候是会哇哇大哭拉屎屙尿的。比你现在还烦。所以那妇人不要孩子了。”跋克逗她说,“你的小弟弟是不是也一直哭?”
“哦,他不哭呀?”女王着急地解释道,“香神很乖的。他出生时瘦瘦小小,寿嬷嬷说正是因为三王子孝顺长得小,所以娘娘才能得到神佛保佑,顺利生产。后来他也不爱闹人,成天在娘娘怀里就是吃了睡,睡了吃。我想和他玩,他也不理我!”
“我听说你差点抱着你弟弟把他摔了。”
“我不是故意的…”女王嘀嘀咕咕。忽然她沉默了。她终于按耐不住说出了她思考了很久的话,“娘娘把我从翠薇阁里接过来时我做了很久的轿子。寿嬷嬷说是因为我从西南的永巷搬到了北辰宫,中间又避开了南芳庭,所以才走了很久。…
我问嬷嬷是不是天地就只有王宫这么大,嬷嬷说天地比王宫大得多,但只有王宫里发生的事才是最重要的事。”
“这嬷嬷还算有点见识。”跋克笑了起来。
“可是我总觉得我不该全盘相信她说的话,就像…就像我不该全盘相信…相信北宫娘娘说的话一样….”
“我要知道宫内发生了什么,我也想知道宫外发生的事情。”
跋克长叹一口气,
“你又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