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那个冬季算不上寒冷,但女王已经参与了两次葬礼。
第一次葬礼是翠微阁御女姜氏的。北宫因为有了亲生子的缘故,对公主昔日的养母格外慷慨。她劝说王为这位落灰的妃子追封尊号,又用额外的仪轨祝福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往生乐土。总而言之,姜御女不再是御女,而是应当被称为姜贵人了。
但公主似乎并没有领会北宫的好意。
她只是在葬礼上痛哭了一场。随后她便像个寻常孩子一样玩笑嬉闹。
“毕竟还只是个孩子,不懂事呢。”寿嬷嬷叹气道。
北宫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请公主过来罢。”她柔声说,她需要对公主多施以关怀,公主才会记得她对于她的恩情。
“公主去跋克王爷那里了。”圆妞小声回道。
“哦?”
北宫的心中蒙上了一层阴霾。
第二次葬礼则是伯克侧妃的葬礼。
浮侧妃肿胀的孕肚终于揭开了它的不详。孩子们生了下来,却看不清男女,因为他们像伏羲夫妇般蛇绕粘连在一处。那畸形的怪物虽然吸食走了少女母亲的生命,他们却被认为是神灵的转世,因此祭祀又举行了隆重的仪轨,神坛上的香烟犹如王手里的乌香烟般萦绕不绝。
公主在侧妃的葬礼上哭泣。她悲痛得犹如丧失了母亲,因为她牢记御女的遗言,只敢假借别人的悲伤抒发自我的缺憾。跋克已经被悲哀消减去了一半体重。他垂目望向自己的侄女,轻叹道:“...你的眼泪是为谁而流呢?你难道也在缅怀她的慈悲和温情么?”
远处传来一阵骚乱。原来是跋克的嫡长子,一个眼距宽得像鲶鱼的肥痴儿,决心要吃供案上的祭品。他吼出了难以解释的指令,与不可察觉的敌人搏斗,将所有昂贵沉重的饰品丢在地上。教养嫲嫲们没有办法在不伤害他的情况下拦住他,因此竟让来宾看了一场好戏。
王震怒。他决议要杖毙那些失职的侍女。跋克阻拦了下来。“是我管教不力,请治臣弟的罪责。”他说,“芒姒(侧妃名)心地善良,看不得杀生。”
跋克的眼泪是如此真实,王的怜悯心也油然升起。你的妻子应该好好整治一下后院。王心想。此刻跋克的正妃做着尼姑打扮,喃喃地为她的姐妹念往生咒。她漠然地看向自己的儿子,随后又木然地转回头来。
王不忍心看见自己所珍爱的兄弟如此痛苦,他将后宫中最美丽的宫娥赠予跋克,又决心让他另娶一房妻子。他这样和北宫太后商议道:“跋克原来的妻子并不好,他后娶的侧妃又没有福气。朕决意找个好女子,让他高兴起来。”北宫太后曾抚养过跋克一段时间,也对这个俊美的儿子抱有几分慈爱。她因此召见了好几家贵族的女郎入宫相看。
不知道怎么流言就传了出去,人们以为王又要广选美女为他生育子嗣。上至贵族的明珠,下至走卒的丫头都为免除劳役,操心起了终身大事。春日的空气里弥漫着鞭炮的烟火气和龙凤蜡烛的膻气。年青的男子开始避免抛头露面,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被强人掠去被逼成婚。
夏日是边境火炮开响的季节。跋克王爷还没有找到心上人。
秋日的北宫平安生产,阖宫共庆三王子的诞生。官吏们则开始思索之前那一波结婚潮带来的新生儿即将带来多少新鲜的人头税。
冬日国库的收入比以往多了三成,这些钱财没有贡献给边境丢盔弃甲的大捷,而是用于劳苦功高臣子们的厚赏和三王子百日宴的庆祝。
三王子天生具备奇异的体香,因此被认为是蒙神所爱的吉兆。王称呼那个孩子为香神。他乘机借此机会对御下的臣民进行封赏,期以收获众人的忠心。然而众人,至少被当成人的那一部分,的确对王感激涕零。一时间上至北宫和她一把子亲戚,下至皇子乳母的远房侄子,接生嬷嬷干女儿的外甥,乃至于城门口大叫恭喜的庶民都得到了赏赐。就连路旁乞食的野狗胃里都塞满了食物——那是欠了税费的穷鬼们的卧倒和他们所丢弃新生儿们的尸骸。
南宫第一次对于北宫表示了屈服。她与北宫贵妃同属平级,但却对怀抱子嗣的北宫施以半礼。
“恭喜了。”她说,鸦翅般的睫羽下有看不清的波澜。她对女王公主也相当和气,“下次我带多令来和你玩。”女王想起了那张当年被众仆妇簇拥着的苍白脸蛋,一时间有些恍惚。
等到南宫离开,北宫搂着公主到榻上,笑说道:“你快来看看你那南宫庶母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女王在一堆玩具和钗环里挑挑拣拣,皆不中意。“赏给杜鹃玩吧。“她努努嘴说,“我看南宫娘娘要酸死了呢。”
北宫斥责了她,因为她想要女王拥有多一些的教养。只有让公主成为一名贤德惠行的好女子,才能将她嫁给一位强而有力的丈夫。只有让她嫁与一位强有力的丈夫,才能让她在婚后帮衬自己的儿子。
至于公主和她之间的感情,这并不在她的担忧范围内。难道公主对她的孺慕是处于伪饰而非真诚?难道公主没有为她的宠幸出功献力?难道她的荣耀不能为公主带来福祉?
“你不想和多令玩么?”北宫重新换上温柔的面容,“所有人都喜欢多令。”
女王咬住下唇,怯怯道,“我想和杜鹃玩。”
杜鹃淡淡笑了一下,侍女八哥脸上则流露出了一丝失落。
北宫很高兴将杜鹃赏给了女王,她总觉得圆妞粗疏,不懂小女孩心思,把自己亲信的宫女派过去能探听到更多情报。
女王的眼睛又眨了眨,说:“前几日跋克王叔又送来了一张帖子…”
北宫不详的感觉愈发明显。可是太后曾仔细叮嘱她过王对其弟的关怀。她勉强笑了一下,说:“你别忘了问他到底喜欢怎样的婶婶。”
北宫那群鸟雀般的宫女嘻笑了起来。所有人都知道王要给跋克王爷做媒。王爷害羞,一直躲着他的哥哥呢。
女王高高兴兴地带着侍女们找跋克玩。她是真心喜欢这位英俊潇洒的小叔叔。
跋克会在群飞的鸽子中射中某只鸟儿脖子上的紫环,会唱诵古代描述英雄的长诗,会绘制大梁国的地图和美人的画像(可是他拒绝给女王画像)。他的家里还养了四只猫,一只骁勇善战善捉老鼠,一只饱食终日游手好闲,一只风流放浪每次怀孕下崽花色都不一样,还有一只活了22岁老而不死是为贼成日偷吃。
迎接女王的是他家的老白猫。他一脸淡定地蹭了蹭公主的腿,要求小女孩将它抱起来。女孩照做了,他尝试了好几次,终于顺势跳到了桌子上,霸占了女王的茶杯和点心盘,叫她看得哭笑不得。
“你这老货。”跋克笑骂道,把猫抱了过去。于是跋克的茶杯也惨遭猫的毒手。他招来侍女换了茶水点心,随后问道:“你上次说要把娘娘不让养的猫送来…什么时候能送来呢?我屋子都收拾好了。”
女王低下了头:“姜贵人喜欢这只猫…圆妞把它殉葬了。”
跋克松开了抱猫的手,喝了口茶。老猫乘机把跋克的茶杯推下了桌。“那可是远东进口的瓷器!”王爷哀叹起来,作势要打它。老货虽老,贼心犹胜。它在王爷的追打下慢悠悠挪步至屋外。
女王盯着瓷器的碎片,说:“我这次奉命来问叔叔一个问题,可是我猜所有人都来问过王叔了。”
“他们倒好意思来为难你这一个小姑娘。”跋克站了起来,挑了挑眉毛,“上次你说要和我学弓箭,我特意找来了一张好弓。本来准备明年生日时给你的,现在只能提前拿出来贿赂您了,公主殿下。”
一位老宦官恭敬递上了一枚木盒,女王打开,看见了一把牛角小弓,弓身上用金箔包裹着凤凰与群鸟的雕刻,漂亮得正适合女孩使用。女王拉了拉弓弦,说:“很难打开,羽箭射出去后杀伤力一定很大。”
“怎么可能。”跋克撇了撇嘴,“谁给你这个丫头片子用重弓。拉不开是你力气太小了。”
“一定很贵吧?叔叔对我真好。”女王嬉皮笑脸地撒娇道。
“我没有好儿子呀,钱就只能糟蹋在女人身上了。”跋克抱起女王来,说:“给你婶婶请安了么?没请安的话咱们就过去。”
“我还得再多一句嘴,您尊驾可比上次来时重多了。”
跋克正院里依旧是一片死气沉沉,他的正妃,前丞相的女儿正在菩萨面前喃喃地诵读着经文。跋克和公主陪着王妃上了一注香,就退了出来。
傻孩子的笑声刺耳得不合时宜。跋克远远望着那个孩子,难得吐露了几句真心话,“德淑(王妃名)的娘家已经败落,她被休弃后就没有地方可以回去…娶了新王妃的话,这个傻儿子的性命也很难保住…”
女王沉默,没有人能真的把这句话转告给大王听。乌香烟逐渐将王腐蚀得只剩下单一的爱憎。他认定不好的事物一定必须要根除,他觉得甜美的礼物则必须要赠予。更何况就世俗的眼光来看,跋克另娶新妻简直是一本万利。
他难道真的愿意容忍一个贫瘠卑贱的女人作为正妻?真的愿意册封一个痴傻的儿子作为继承人?所有人只会相信跋克在试图漫天要价。像他那样一个举世无双的美男子,他一定是在渴求一位举世无双的好女子。
而所有的媒人都在为塑造这样一位佳人而努力。出身不够好的,便极力渲染女郎的美貌。品貌有所不足的,便要多费一些妆奁。什么都没有的,就会请几位枪手名家写诗撰文吹破牛皮,什么出生当夜飞来了三只凤凰啊,孟华天女托梦父亲说这是她的侍女转世啊(跋克原话:这厮当时有三个老婆同时怀孕,谁知道天女说的是哪胎),哪怕坑不到跋克,套住了另外一位适合的冤大头,那也是意外之喜。
“我还是教你射箭吧。”
跋克的教法相当粗暴。女王拉不开弓,就让她先拉弓二十来下锻炼臂力。女王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什么时候我能像百花公主那样将妖怪一箭穿喉呀?”女王哀叹道。“等你能射中靶子再说。”跋克懒洋洋地坐在旁边翘脚喝茶,“不过我想哪怕你练到百步传杨的地步,也打不过妖怪。”
“妖怪是有什么妖术么?如果我学会了剑术能不能杀死妖怪?如果我学会了暗器能不能杀死它?…我是不是还得学习一些仙法?去所有的寺庙都做布施做好事能不能遇见愿意教导我的仙人呢?”
女王的声音叽叽喳喳,跋克带孩子带得嫌烦。他是一半炫耀一半较真,对女王嘲弄道,“你这小丫头片子,你这辈子连我都打不过。”只见他闭上了眼睛,从墙上拿下一块带着绳子的铁筒,对着靶子扣动了板机。一声雷鸣似的巨响掠过,靶子中心轰出来一块焦洞。
女王惊呆了,“这就是妖怪的妖术么?妖怪的妖术是不是比这个铁疙瘩还要厉害?”
跋克收起了枪支,小心翼翼地避免女王碰到。“时代变了,公主殿下。”
女王死死盯住枪支上光滑的墨色漆面,她应有的天真幼稚逐渐消退了。“如果大梁每一个士兵都有这样一把武器的话,与北夷打仗一定能赢得很容易。”
“北夷的士兵也配了火枪。”跋克回答说。
“那一定死了很多人。”
跋克转头避免去看她,眼泪怔怔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