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晏清姝伤愈已经是三月三,锦绣街的招商早已经做完,商铺纷纷在这一日挂牌开启,但其中最显眼的,当属四层高的解语楼。
苏繁鹰摇着扇子坐在四楼临街的位置,望着络绎不绝的宾客,乐开了花。
今日是春日宴,也是为晏清姝开办的洗尘宴,柚子水泼得满屋子都是,红玉与巽风他们拼酒,喝翻了一干男人,只有阿史那乘风还端正的坐着,只是目光略有呆滞。
“要我说,程凤朝他就没安好心!什么方哲康,什么程太后,全是他的棋子!你们瞧,这太后一瘫,他就迫不及待的清算程氏,还给自己搞了个什么摄政王!不过就是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所以坐不得那个位置,便想着做背后的皇帝!我呸!”
“就是!那日在海昌院,冠冕堂皇的说什么要杀裴凛,他明明刀刀都冲着殿下去的!他定然早就想杀殿下,只是因着有裴世子这么个武功高强的人在,得不了手,才想掰扯什么往日情愫,说什么帮殿下,都是鬼扯!全都是骗人的谎话!”
“可不是!他就是个人面兽心的乱臣贼子!世子,你说我们说得对不对!”灵簌显然已经大舌头了,拉着裴凛想让他加入对程凤朝的声讨大军。
裴凛嫌弃的站起来,拉着晏清姝避开,坐在了苏繁鹰的身边。
能下地后,晏清姝曾与苏繁鹰有过一次深入交谈,她彻底明白了对方的来历,也摸清楚了对方最大的底牌。
“皇宫不是个好地方。”这是苏繁鹰见她之后的第一句话。
这是针对元狩帝的,晏清姝能感觉到。
那天,苏繁鹰讲了个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讲了一个几千年后的人,如何来到这个时代,又如何在身边人的算计下一次次死去,却又一次次抱有期待,直到第三次死亡后,便再也没有了继续拥抱这个时代的勇气。
“我曾壮志酬筹,想要改变这个世界,可我发现我一个人的力量着实渺小,就像投入海里的石子,连涟漪都被浪打翻,留不得半点痕迹。”
“后来,我就安慰自己,凡事总要有人做,变法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我先踏出第一步,有了脚印,自然就会有人踏出第二步,等走的人多了,这路自然也就出来了。”
“于是,我每一次在她人身体里重生,都会坚定不移的继续走我的坚持的路,可我没想到,你父亲竟会如此狠心。”
“裴凛是我第二世与元狩帝诞下的孩子,是宫中夭折的三皇子。”
“我生下他的时候身体很虚弱,裴述之将此事告知了元狩帝,我本想着他或许会接我回去,但没想到,等来的却只有杀手。”
“那时我便知道,我帮他开辟安西,打通了去往西番三十六国的路,让他不安了,可我一无所知,还让他开办女学,提倡男女平等的言论,我以为我与他是平等的,但殊不知,是我挡了他的路。”
“可即便我死在坤宁宫里,我依然不想放弃,来到庆阳后,我问裴述之,可愿意让我在西北一试,他同意了。”
“后来,我在庆阳做了很多事,但我也吸取了教训,没有明面上大肆倡导改变,只是在法律上予以一些轻微的变革,比如寡妇可以与男丁分得同样大小的土地,未嫁女可以不算税收,绣坊、布坊、车船坊皆招收女工。”
“可就是这样,他也容不得我。终于在裴凛十岁那年,一把大火……”
说到这里,苏繁鹰闭了闭眼,似乎想要将往日的这份苦果悉数压下。
“其实我不明白,他为何后来又扶你做太子,他明明不赞同我的一切想法,却偏偏要立一位女太子。那时候我在庆阳,在梦溪楼上椅窗遥望长安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想,他对我会不会有那么一丝丝的愧疚与怀念,是不是想要弥补,所以才……算了,往事浮华如烟雨,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说到这里苏繁鹰深吸了一口气,将诸多思绪抛弃,改换口吻,认真的对晏清姝说道:“殿下尽可放心,不会有人认出裴凛,因为他长得并不像元狩帝,更不像方问珍。他就是平威王的孩子,是平威王将他养大成人,他就是平威王世子,是裴凛,是狼川将军,是这西北未来的英雄。”
“殿下,虽然裴凛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他的妻子对他可以一心一意、以他为天地,但我也是个女人,我深知女人与男人之间的差异,也深知独立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有多重要。”
“我不奢求您能无条件的爱着他,我只希望您在抽身离去的时候,告诉他,拥抱他,不要欺瞒他。”
说这些话的时候,苏繁鹰整个人都是平和的。
遥想在苏繁鹰骑马闯入宫禁时,毫不犹豫的射出的那一箭。
晏清姝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人明明有反击的实力,却偏偏安心待在偏远的西北,隐姓埋名十几年。
因为她是不可一世的女将军,是她替父皇打通了安西四镇,打通了通往西番三十六国的路。
她的足智多谋、骁勇善战是用在敌人身上的,而不是用在深深宫禁之中。
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困于囚笼。
她回到西北,回到庆阳,成为裴凛的师傅,将裴凛教成了与她一般的人物。
堂内突然一阵哄堂大笑,将晏清姝的思绪拉了回来。
只见苏繁鹰正拿着扇子,倚靠在窗前,冲着楼下的薛平睿道:“薛大人!有空来坐坐呀,这锦绣街以后的平安,可还得仰仗薛大人呢!”
楼下纯属路过,打算去新开的布坊裁衣服的薛平睿仰头看去,正对上晏清姝平静的双眼,讪讪一笑,快步逃离了现场。
“平威王府揭竿,范家父子俩早跑去了岭南,这薛平睿倒是一点动静都没,还挺能沉得住气。”苏繁鹰轻轻摇着扇子,似笑非笑的目送着薛平睿狼狈逃跑的背影。
晏清姝神色复杂的看着苏繁鹰,苏老板真的越来越像老.鸨了。
若不是在鸿胪殿亲眼见过她射出的那一箭,见过她驰马纵横,晏清姝当真无法将此时的她与那位女将军联系在一起。
又一番笑声传过来,晏清姝偏头看去,竟是华昌勇华将军领着一众卫尉过来了,似乎是喝高了,正红着脸嚷嚷着要与裴凛拼酒。
结果话刚出口,就被随后而来的裴述之一脚踹在了屁股上。
“滚犊子!今日三月三,燕尔新婚明烛夜,喝醉还了得!”
这番话自是引得哄堂大笑,裴凛和晏清姝都被闹了个大红脸,这群兵痞子喝醉之后简直没脸没皮!
苏繁鹰翻了个白眼,拿扇子摇摇指着他们,笑着斥骂道:“差不多得了,殿下的玩笑也是你们能开得?”
裴述之一听音就知道苏繁鹰有些恼了,仔细想想倒也是,平日里在军营开个荤话玩笑也没什么问题,但在殿下面前还是收敛的好。
太过玩笑反而落了威仪,对殿下日后立威有影响。
这么一想,裴述之一拍桌子道:“在苏老板的地界就得听苏老板的话!否则下次可就没得好酒好菜了!咱们既已揭竿,日后定然以长公主殿下为尊,臣在此敬殿下一杯,愿殿下能逢雨发枝,遇火化龙!”
晏清姝站起身,回了裴述之一杯酒,公主府属官也随了一杯,算是众得其乐。
这时,裴凛站了起来,拉住晏清姝说到:“天色不早,你刚刚大病初愈,还是要早点歇息。”
“裴凛?”晏清姝有些诧异。她的伤早就好了,昨日裴凛还与她分享自己埋在竹林里的桃花酿,怎么今日就又‘大病初愈’了?
不过观裴凛的神色似乎有些紧绷,难不成是因为那几句玩笑话?
虽然她确实觉得有些尴尬,但今日三月三,众人齐乐,倒也不至于真的为此事生气。
直到两人出了解语楼,骑上马消失在街角,苏繁鹰才收回视线,轻叹一声:“臭小子,就知道没安好心思,也不知道殿下今夜吃不吃得消。”
另一边的裴述之算是半醒了酒,有些怔愣的问道:“这是生气了?”
“不至于,不过你以后说话也得顾着点,殿下毕竟是要做……”华昌勇指了指天上。
裴述之轻嘶了一声,摸了摸脑袋道:“今日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了。”
华昌勇凑到他身侧,笑嘻嘻的道:“王爷,这回跟突厥这一战,加上宁夏卫哗变,咱们灵武军可损失惨重,这缴获了不少好东西,还有你那兵器坊的新式弩炮……嘿嘿……您看,是不是可以分咱们灵武军一点?”
“哎!华昌勇,你这可不厚道!”一旁的鸣沙卫指挥使不乐意了,“你们灵武军冲在前面,咱们鸣沙卫也没吃闲饭啊,贺兰山一战可都是鸣沙卫与狼川铁骑出的主力,这新式弩炮怎么也得有我们的份!”
两人这一开腔,其余的一众卫尉、指挥使纷纷拥了上来,七嘴八舌的数着他们的战功,总而言之就是要分兵器坊出的新弩炮。
他们在萧关的时候可都亲眼瞧见了,那弩炮,无论是射程还是杀伤力,都远比现在的弓弩要抢上百倍。
裴述之被一群人围在中间,问得汗流浃背,真是答应了这个得罪那个,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倚靠在窗边的苏繁鹰用团扇遮住了脸上的笑意,心道:这算什么好东西,等年后让他们瞧瞧神臂弩,那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突火枪研究出来,那可称得上世界第一把发射子弹的突击步枪。
苏繁鹰笑意盈盈的遥望着锦绣街的热闹繁华,第三次重生之后,她第一次对这个时代有了期待。
*
王府里,晏清姝几乎是被裴凛扛着回了城隅院正屋,还好府上的丫头小厮都被王妃召集去了北苑养鸡鸭鹅,否则晏清姝怕是面子全都丢尽了。
被裴凛掼到拔步床上时,晏清姝撑着床面面色不太好,主要是裴凛的肩膀太硬了,顶得她胃疼。
正要说什么,就见裴凛已经将外袍甩到了屏风上,漆黑的双眼瞬也不瞬的盯着他,仿佛一匹正要捕食的饿狼。
“你……”
晏清姝的话刚开头,就被裴凛悉数咽下。
头上的发簪被一一拔出,散落的黑发铺撒在锦被之上。
裂帛声刺激着裴凛的神经,让他忍不住进一步,更进一步。
他原本没想到这些的,这段时日他将晏清姝当做了瓷娃娃,生怕她有个好歹,自是将所有绮念都压在心底。
可压得很了,总会有爆发的一日。
今日老头子的话算是提醒了他。
三月三,春日宴,百花召来双飞燕。新人竟是旧相识,哭哭啼啼死过遍。其乐自是不可名,反反复复得团圆。
晏清姝的手忍不住搭上裴凛精赤的上身,极力克制自己的颤抖。
“知临。”裴凛的声音与他的身体一般火热。
晏清姝大脑空白,下意识重复道:“知临?”
“我的字。”裴凛低哑着声音,与晏清姝额头相抵,“知临,大君之宜,吉[1]。”
这是裴凛出生后,裴述之去海昌院为他供长福灯时,明觉告诉他的,虽说是道家卦象,但明觉禅师告诉他,这就是裴凛此生的命途。
知者不惑,以不惑临天下。
裴凛不想临天下,他只想临清姝,以清姝之明为己明,以清姝之听为己听。
他的晏清姝,才是将来要集众智临天下,知人善任以成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