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凛以此装扮出现在晏清姝面前,便是没打算瞒晏清姝。
只是晏清姝不明白,抓一个徐鹤渊而已,劳得动向来行踪隐秘的狼川铁骑吗?
但很快,前来看望她的碧玉便替她解了惑。
“你是说,酌鸢坊的珍宝被搬进了阚郡北郊的一座伴山庄园?”晏清姝手指不自主的摩挲着裴凛留下来的那枚玉佩,视线也落在上面却不聚焦,“那庄园是谁的?”
碧玉:“已逝平威王妃潘容。是小苏王妃的姑母,算起来,与前任大理寺卿苏繁鹰苏大人和慧贵妃还是表姐妹呢。”
晏清姝:“那不就是前任夏绥节度使潘将军的小女儿?好像参与过选秀?但我不记清是哪一年了。”
晏清姝在查慧贵妃之事时,曾翻阅过过往的选秀记录,后来又因为一些宫廷密梓查阅过内务司的起居注。她对这个名字印象很深,因为她被送进宫的原因是颇像元后方氏,有趣的是,元后方问珍的祖母与潘容的祖母相差七岁,却是亲姐妹。
方问珍、潘容、苏繁鹰之间有着血缘关系。
晏清姝轻轻敲了敲桌面,心中泛起浓浓的疑惑:“为什么要把东西放进那个院子?会不会跟当年王妃之死有关系?有传言说当年平威王妃是被逼死的,好似是说苏氏意图谋反?不过此事并无实证,在王妃死后就不了了之了。”
对于晏清姝的疑惑,碧玉也无法解答。
她只知道,当这个消息传回后,世子就变得特别可怕,好似随时会燃烧起来一样。
她很好奇,又不敢问,怕冒犯了对方。
晏清姝叹了口气,她现在头疼得紧,稍微动下脑子就觉得针扎一般,无奈揉了揉眉心,叮嘱道:“如今裴凛不在,你自己面对徐鹤渊和廖世同要万分小心,一切以自己的性命为主。”
碧玉点头:“我明白,有高丘在身边,我不会有事,还是殿下要小心自己的身体,如今天寒地冻,您又感染时疫,一定不要多思,早日养好身体才是最最要紧的。”
隔着门板,两人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从话语中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关心。
晏清姝拢着外衫,头发披散着,脸色苍白,难得一副脆弱模样,但她说出的话依旧清晰且坚定:“碧玉,谢谢。”
碧玉怔愣:“殿下?”
晏清姝伸出手轻轻覆在门板上,语气柔和:“徐鹤渊和廖世同都不是省油的灯,如今徐鹤渊被抓,廖世同一定会不遗余力的将他踩进泥里,而徐鹤渊为了自保一定会拼劲所有手段。凉州是他们的地盘,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要慎之又慎,否则一个不小心入了套,便是前功尽弃。这本来该是我来承担的责任,如今竟都推在了你的肩膀上。”
碧玉敛下眼眸,掩盖眸中湿意:“可殿下以前不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吗?您的每一天不都是这样度过的吗?属下只是担了二十几日,可殿下却担了十年,未来又不知道有多少个十年。”
碧玉擦干不小心落下的眼泪,哽咽出声:“属下记得您说过,皇权不是那么好握的,您受天下百姓供奉,便要为天下百姓出头,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谨记,天大地大百姓最大。”
天大地大百姓最大。
这不是晏清姝的话,是她在千秋殿里悬挂的元后方氏的画像上看到的。
这一句话的字不好看,就像刚刚习字的孩童一样,明显不是画师写上去的。她记得父皇说过,这句话是元后方氏在画像装裱之后,自己写上去的。
晏清姝小时候并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随着岁月流逝,代天子巡狩过,看过了南方民生,治理了平阳贪污案,她逐渐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供奉就像信仰,你能为他们解决问题,你便永远高高在上,若是你不能,甚至成为罪恶的源头,你便会被贬入尘埃。
造反,是百姓在正义得不到伸张之后,被自己供奉的人反噬之后,最后的反抗手段。
*
阚郡与和元郡交界处的灵渊寺内,裴凛收到了晏清姝的书信。
薄薄两页纸,通篇都在询问关于阚郡庄园的事,只最后两句问了他好。
对于晏清姝的不解风情,裴凛只能深深叹气,将庄园的原委在回信中告知,并附上一朵刚摘的红梅。
待回过信,裴凛走出禅房,将信系在海东青的利爪上,看见它被削掉两根翅羽的地方,又忍不住捡起一根半指粗的逗弄了它一下,却得了个白眼。
裴凛笑了笑,振臂放他离去。
斥候小队长刚巧在这时踏入院子,只看见了海东青的尾巴。
裴凛看向斥候小队长:“查到了?”
斥候小队长赶忙拱手道:“查到了,酌鸢坊的东西不是徐鹤渊的人转移走的,是先前往村里送要的那个室伟商人。徐鹤渊的人确实转移了酌鸢坊的东西,但他是想要转到方哲康的院子里,不知怎么回事,东西在半路被一伙人劫了,然后就送进了王爷当年送给王妃的芙蓉苑里。”
裴凛眼神一利:“没查错?”
“六支斥候小队从不同方向查,最后查到的结果一模一样,属下敢用性命担保,绝对没有任何纰漏!只是那伙室伟商人就像从来没来过一样,消失得干脆利落毫无踪迹可寻。他们原先拖货的那家马行已经人去楼空,告诉咱们消息的那名役夫也找不到了,王大人也查过户籍,是假的。”
裴凛的手指不经意的用力,将手中的树枝直接捻开。
“想要一箭三雕啊……”
裴凛的声音发冷。
“盯紧芙蓉苑。”
斥候小队长问:“将军,我们要不要把东西弄出来?万一有人拿它做文章怎么办?”
“他们现在就在等我动手,我们必须得沉得住气。”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裴凛道,“虱子多了不怕痒,娘亲的名声已经如此了,还怕什么呢?”
这句话透着一股强烈的冷意,如开刃的刀锋一般。斥候小队长忍不住抖了一下,当年的事,那些新兵或许不知道,但像他这样父母是上一代狼川铁骑的子弟兵,都很清楚芙蓉苑的意义。
狼川铁骑是灵卫军最强的骑兵,但在元后方氏过世之后,被平威王妃作为嫁妆,从长安带去了庆阳,至于其余的营兵,也不知道散落在哪里。
外面传言王妃是因为受母族造反牵连,才**于南郊竹园,可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王妃的死,是因为狼川铁骑的存在。
裴凛丢掉手中被碾成碎末的枯枝,沉声道:“盯死芙蓉苑,只要有人靠近,就让他有来无回。”
*
素娘的案子,在和元郡公开审理。
碧玉按照晏清姝的吩咐,不单单打开了府衙的大门,还请专人记录审理情况,每个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张张的张贴在了府衙东西两侧的墙面上,挤不进去的百姓,便能从这一张张纸上,了解到案子的情况。
审理之前,晏清姝让灵簌前往马行街,查了一下当初送她们入村的马行。
果不其然,这个马行已经人去楼空,连送她们入村的役夫都是用的假身份。
从晏清姝看到麻袋上的白玉兰标记,就发觉整件事情都透露着不对劲。
仿佛有人在一直引导她,从拿到账本的那一刻起,她做的每一步,发现的每一件事都太过巧合。
晏清姝猜测是程凤朝在帮她,但又不能肯定。
在晏清姝的印象里,程凤朝这个人虽然心眼子多,但面对自己,从来不会做一个幕后推手,而是会面对面的与自己坦诚布公。
可如今这幕后之人太过神秘,若不是程凤朝,又为什么会特意描上玉兰标记让自己相信?若是程凤朝,他又为什么要躲在背后?
除非,他有更大的谋算,而这个谋算会伤及她。
“我要见一见徐鹤渊的那名宠妾。”
这是晏清姝思来想去的决定,一是因为她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二是廖世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对于碧玉时常来往小院的行为有所怀疑。
晏清姝不能冒险,与众人商量过后,决定趁着夜色躲进王智垣府邸后院一处独立的厢房,这样以来,可以继续观察身体情况,又能避免碧玉时常来往城内外,引起各方的猜疑。
在审案前两日,碧玉找了个借口将徐鹤渊的宠妾单独提了出来,安排在了有半扇窗户透亮的烙铁房。
那女子原先还一副趾高气扬的态度,一见到烧红的烙铁,当即面露惊恐的嚎叫道:“动用私刑是犯法的!”
碧玉原本就只是来问话,至于烧红的碳盆,那是因为冬日的牢房太过阴寒,拿来取暖。
不过,见对方被吓破了胆,碧玉也懒得解释,顺手拿起烧红的烙铁在女子面前转了转。
夜晚的刑房格外宁静,窗外是一望无垠的荒草地,打梆声从窗口传进来,时快时慢,听着挺不专业。
打梆声停下,碧玉开口道:“你可是徐毅成的母亲樊娘?”
徐毅成是杀害素娘儿子的主使。
女子警惕的盯着碧玉,一言不发。
碧玉:“那本宫换一种问法,你知不知道徐鹤渊找到了三名证人,要将所有的事都扣在你的身上?与徐毅成所犯的案子有些关系但不大,是关于酌鸢坊买卖人口之事。据本宫了解,酌鸢坊从在和元郡落脚开始至今,共贩卖人口一千余人,你知道按照大梁律法,犯下如此可恶行径,会被处以极刑?”
樊娘的眼神有些飘忽,却依旧不肯开口。
碧玉又道:“大梁现在允许施用的极刑有三种,凌迟、石灰腌目和五马分尸。凌迟和五马分尸是针对死刑犯,而石灰腌目,就是针对像你们这样,判不了死刑的人。”
碧玉让人拿了些石灰上来,然后丢入角落里盛着清洗刑具留下的血水的水盆之中,一股股浓烟顷刻蒸腾而上。
“眼睛里的水都被石灰吸收之后,你说这眼睛是疼还是不疼?是瞎还是不瞎?人死不了,活着受罪才是最痛苦的,你觉得呢?”
说出这些话时,碧玉的眸中没有半分怜悯,甚至带着一丝想要看热闹的跃跃欲试,吓得樊娘不断向后蛄蛹,口中尖叫着‘魔鬼’‘恶魔’之类的奇怪词汇。
碧玉充耳不闻:“樊娘,本宫还是那句话,不像提徐鹤渊受这些苦难,就老老实实把自己知道的说清楚。”
樊娘害怕极了,她从小到大锦衣玉食,一朝来到这里,除了头一个月确实过得不好之外,但很快就改变了自己的处境。
她一直不屑于皇权,觉得自己能来到这里,一定就是小说里的主角,所有人都会围着她转,一切都是以她的意志为导向前进。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樊娘不想受刑,便将徐毅成的事讲了出来,包括对方是如何折磨素娘的儿子,活剥对方,最后还让其父帮着掩埋的事原原本本的讲了出来。
窗外的阴影处,坐在马车里的晏清姝一字一句的听着,双手捂紧了手中的汤婆子,指甲抵着铜壁,似要嵌进去一般。
“病死,还是便宜他们了。”
刑房内,樊娘抱着自己的双膝,努力将自己缩成球,抖着唇道:“我生了一场大病,之前的事都记不得了,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那三个替死鬼不是我买的!我只是帮他们跟徐鹤渊说了一句而已!我也是受害者啊!我是被那畜生卖给徐鹤渊做妾的!如果有得选,哪个女人放着正房妻子不做,跑去做别人的妾啊!”
明明是她自己害怕被牵连,又想要求荣华富贵,便拿此事做要挟,要她丈夫签了和离书,并帮他创造机会攀上了徐鹤渊。可在她口中,却成了被对方威逼利诱,不得不委身于强权的受害者。
可见是个撒谎成性的老手。
不过这女人确实有几分本事,否则以她的模样长相,徐鹤渊断不会在美女如云的后院中,添上这么一位,还宠爱有加。
打梆声再度响了起来。
碧玉:“主犯既已身死,此案便算是了结,本宫只想要徐鹤渊的命,至于其他事可有可无。你想活命,本宫给你一个机会,甚至可以送你继续享你的荣华富贵,但必须要坐死徐鹤渊与酌鸢坊有关系才行,但现在,徐鹤渊已经转移走了酌鸢坊的一切,而酌鸢坊的账本是在你的房中被搜出来的,没有更有力的证据,仅凭你一人之言,无法与酌鸢坊买卖人口之事撇清,你明白本宫的意思吗?”
樊娘连忙点头:“明白,明白!我替徐鹤渊赚了许多银子,我知道他许多事!他藏银子的宝库在灵武,他还在那边有个马场,我赚的银子都让他养马去了!每年开春他漕运一开,他便借口漕运往那边送东西,我可以给你们地址,但你们必须要信守诺言!”
碧玉轻轻摇了摇头:“单这些不够,你替他赚钱,他完全可以把宝库和马场里的东西说成是你赚来的,他甚至可以做假账,不是吗?”
一说到做假账,樊娘的脸上闪现出片刻的心虚,但很快便掩饰了过去。
碧玉将手中的烙铁放在炭盆里烧热,黑色的奴字瞬间又烧成了亮红色,她拿着烙铁走到樊娘身边蹲下,低声问:“徐鹤渊监守自盗,偷换广惠仓粮食之事,你知不知道?”
樊娘略有迟疑:“知道一点点。”
烙铁晃到了樊娘的脸边,灼热的气息燎着樊娘的脸皮,吓得她身体不断往另一侧倾斜。
碧玉:“说说看。”
樊娘咽了咽口水,心惊胆战的说道:“徐……徐鹤渊有一本账册,藏在外面,有一次他喝醉酒,与我吹嘘过,说什么他才是掌管天下财权之人,户部那些官员都只是傀儡罢了,还说当朝宰相程渃程大人也要看他脸色行事,若是惹得他不高兴了,他就把广惠仓的事捅出来,让天下人都瞧瞧声名赫赫的程大人,是个偷百姓救命粮富足自己的无耻窃贼。”
“账本在哪儿?”
樊娘摇头:“我不知道。”
碧玉深吸一口气,左手握住樊娘的后颈,右手的烙铁又靠近了两分,语气极为温柔的耐心忽悠对方:“你是个聪明人,否则不会从一位昼夜劳苦的农妇,一跃成为四品大将军最宠爱的女人。人啊,都是贪婪的,既已享过荣华富贵,又哪儿会那么容易舍弃?本宫在庆阳府经营着许多营生,你若是想继续手里的生意,本宫自是乐意助你一臂之力,毕竟你那些手工皂的方子,还是挺能赚钱的。只是,方子毕竟是方子,你能造,别人便也能造,可若是有本宫在,你的方子便永远都是你的。你用它创造出的财富,远远超过现在,你可以不用依附于男人活着,你想要多少男人,就有多少男人,你觉得呢?”
樊娘眼神闪烁,有一些心动。
碧玉刚刚收到晏清姝消息的时候,对这样的话术有些迟疑。
若是面的一个男子,这样的话语或许有一定的诱惑力,可对于一个逆来顺受惯了的女子,会有用吗?
她们自己为自己打造了一副坚不可摧的枷锁,又怎么会愿意主动挣脱。
可让碧玉出乎意料的是,樊娘竟然真的动心了。
她的双眼晶亮,不再环抱着自己,反而握住了碧玉的手臂,兴奋的问道:“你说到做到?”
碧玉点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樊娘抱紧碧玉的胳膊,生怕眼前的活财神跑了一样,语气既兴奋又急促:“徐鹤渊经常用我的产业替他洗清他从广惠仓偷来的米粮,再将这些钱存入汇通钱庄,以卖汇票的名义洗白。许多百姓买了他的汇票,最后还不起,便会成为他的死奴,能卖得高价的、符合客人需要的就送去酌鸢坊,其余的都被送去阚郡开金矿!”
“阚郡有金矿?”
“当然有!”樊娘压低声音道,“就在一处废弃的庄子里旁边,那庄子极大,看着挺朴素的,好像叫什么……什么……哦,芙蓉苑,听说是个已逝贵族的宅邸,反正荒废很久了,杂草都长了三尺高。”
车内,红玉将樊娘的话重复给了晏清姝。
晏清姝摩挲着手中的梆子,思索了片刻。
芙蓉苑,先皇赐给平威王的宅院,后来被平威王送给了平威王妃。自平威王妃死后,这里被封闭,在无人来过这片山头,没想到居然藏着金矿!
樊娘还在继续:“因为发现了金矿,徐鹤渊便想开凿,他想了个办法,用尺码不足的皮尺丈量土地,将原本一亩地变为九分地,这样以来,矿场附近就空余出一大片良田。徐鹤渊利用这些良田建造自己的农庄,将矿场围了起来,那些被发配来挖矿的死奴就住在那些庄子里,廖刺史来巡查地方的时候,他们就在庄子种地,廖刺史离开,他们就继续挖矿。”
“慢慢的,他发现廖刺史发现不了,胆子就变得大了起来。开始做假账,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我在村子里收做皂基用的猪油和草木灰时,跟他们闲聊过,说他们的田明明是下等田,却按中等田收税,中等田却按上等田收税,而上等田每次丈量时都落不到他们手中,反而让官家和富商圈起来成了自己的天地,但这些人却不必缴税,甚至只需要按照下等田来缴税。”
车内的晏清姝在心中盘算着账目,以先前江怀玉的计算方法来看,整个庆阳府管辖的三个州,每年的税收应该在三千万两白银左右,毕竟这里有三成的土地是沙漠,种不了粮食,与江南、两浙定然是比不了。
但如果按照樊娘的说法,百姓手中的田地都升一格来缴税,那么徐鹤渊能从凉州的税收中吃掉近三成,也就是将近三百万两。
徐鹤渊是程渃的表妹夫,与方哲康定然有所联系,那么他能做成此时,必然少不了薛平睿的插手。
这里与从根上就烂掉的庆阳六县不同,凉州还有个廖世同在,不少官员站在廖世同一侧,若是发现徐鹤渊敢动百姓的田,一定会大做文章。
所以徐鹤渊一个掌兵权的将军,想要从中吃好处,就必须在上报给府尹的佃权麟册上做文章。
而能做这个文章的人,只有薛平睿。
思及此,晏清姝已经明白,薛平睿或许有万般的不得已与苦衷,但当他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便已经是帮凶。
这样人,她留不得。
不过,这么大的事,廖世同拿到也不知道吗?
他不是聋子瞎子,能在凉州与徐鹤渊分庭抗礼,定然有自己的雷霆手段。他应是多少知道一些的,只是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他没有动。
梆子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碧玉:“你知道凉州一年多少税收吗?他这样干,一年至少吃掉三百万两,这么多钱,他难不成都藏在灵武?灵武军大将军可是平威王的师弟,嫡系中嫡系,若是有这么大一笔钱流入灵武,平威王会不知道?你想活着,也要编个像样的理由出来。”
“我说的都是真的!”樊娘急忙道,“这些虽是我的猜测,但也是有真凭实据的猜测!你是公主,你一定能查府衙的账目,你一查不就知道有没有这回事了?”
碧玉:“明日便要审案,现在去查可来不及。况且徐鹤渊的府邸并不奢华,他平日里的吃穿用度虽然上乘,也只是能显得出你确实赚钱很厉害,他还有金矿在,犯不着冒那么大的风险打田税的主意。”
樊娘一听,瞬间急了:“他肯定贪银子了,那些金矿开出来又不是他的!他还要倒赔钱去炼成金条!炼矿是最烧钱的,一千两金条就要花费掉三百两白银,他如果不贪哪儿来的银子炼金?况那么多金条可都是我的马行帮他送往京城,那么远的路不给我钱就算了,和元郡时疫他怕被传染,就让我的马行帮他往烈女村送米粮,我那马行不知道病倒多少……”
话音崩断,樊娘瞪大了双眼,捂住自己的嘴。
碧玉抓住樊娘的胳膊,不让她躲藏,目光定定地看着她:“明勋马行是你的。”
“不不不,不是我的!”樊娘接连否认。
碧玉将她从角落拉了出来,丢在刑房的正中央:“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往村子里送药材的室伟商人是谁的人?”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马行不是我的!我的马行早就被徐鹤渊拿走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碧玉二话不说,直接将重新烫热的烙铁烙在了樊娘的大腿上。
痛苦的尖叫声响彻整个刑房,将牢狱中沉睡的犯人吓了一跳,纷纷跑到木栏边探头探脑。
樊娘疼得直冒虚汗、涕泗横流。
碧玉将东西丢开,蹲在樊娘身前,再次问道:“那名室伟商人是谁的人?”
“我不知道,他只是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将马行租给他半个月,还让我不要告诉徐鹤渊。不告诉徐鹤渊,那笔钱我就可以全部匿下,不必交给他,我自然乐意,便将马行的钥匙都给了他,然后将我的人都放了半个月的假。”
“他送些什么你知道吗?”
“药材,就药材,但他们的人时常往郊外跑,空车去空车回,且一去就四五天,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樊娘白着唇,哀求道,“我真的只知道这么多,徐鹤渊肯定贪墨了银子,否则他撑不住金矿那么大的开销!酌鸢坊买卖人口的事我真的半点都没参与,我只负责帮他把偷到广惠仓得来的脏钱洗白,帮他把一些宝贝运到京城或者江南一带卖掉,其余的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我求求你,放了我吧!”
打梆声一直在持续。
碧玉掐着樊娘的下巴,逼着她抬起头来:“最后一个问题,徐鹤渊让你送往京城的金条给了谁?”
樊娘万念俱灰:“长安东南十五里,罗辉园。”
罗辉园,钦天监监正的别院。
*
回城的路上,红玉问晏清姝:“殿下,樊娘的话能不能信?”
晏清姝抱着手炉,面无表情的摩挲着上面的花纹:“可信八成。你还记得咱们进村时,瞧见的那两名望楼上的凉州兵?”
“记得,穿的是铠甲,但瞧着不像是个军官。”
“他们身上穿的是最好的文山铠,兜鳌、护颈、护肩、文山甲、护臂都是用的最好的铜铁。任何军队,除了校尉及以上有官衔的人外,几乎少见铁甲。毕竟从军需要自备衣服,许多人家是见不到铁的,准备的铠甲皆为布甲,其中以皮甲、布面甲为主。”
红玉恍然:“我记得,好像我看到的凉州军,各个都身着文山甲,没有见到半个是身着布甲的,凉州军哪儿来的这么多钱?总不能是……”
“八成就是。”晏清姝沉声道,“除了金吾卫和千牛卫外,我没见过其他满员铁甲的军队,就连拱卫京城的东西两大营都没有,但一个小小的凉州军,上万人,却每一人都配备了重装甲,徐鹤渊绝对有问题。”
红玉:“但是,我们该以什么明目插手这件事?凉州军配备如此好的装备,死亡率定然极低,兵将们也颇为信服于他,贸然插手此事,怕是会引起哗变。”
晏清姝闭上眼睛,沉默不言,直到马车停下,她才再度睁开双眼,决定道:“先审素娘的案子,把徐鹤渊拉下水,我会让海东青传信给裴凛,让去瞧瞧芙蓉苑旁的金矿。芙蓉苑毕竟是他母亲的宅邸,我们不好越过他动手。”
*
堂上,被麒麟卫架着来到和元郡的薛平睿坐在主位,左右是长公主晏清姝与凉州刺史廖世同,还有意图做个搅屎棍的范友荣。
堂下则是徐鹤渊、樊娘和酌鸢坊的老板玉冰媛。
晏清姝则坐在府衙后堂观望。
一开始碧玉还害怕范友荣拆穿自己,谁承想对方只是瞥了她一眼就坐下了。后来灵簌从后堂过来传话,碧玉才从晏清姝口中得知范友荣眼神不咋样,对于一丈之外的人能看个大概,基本全凭衣着认人。
显然范友荣没认出碧玉是谁,毕竟她现在穿的就是殿下常穿的那一身衣裳,恰巧这身衣裳也是长公主在庆阳府衙质问范友荣的那一身。
惊堂木一响,正式升堂审案。
先是徐鹤渊一早准备好的证人,洋洋洒洒说了一堆,将‘点香灯’的所有罪过都推到了樊娘的身上,而酌鸢坊的老板一语不发,认了自己的罪行,至于人是哪儿来的,玉冰媛只说是从牙人那儿买来的,还有牙行的单子为证。
碧玉瞥了一眼单子上的印记,是方哲康的产业。
手续倒是一应俱全,碧玉在心里撇嘴。
樊娘昨日本就受了惊吓,今日一见徐鹤渊果然要将自己摘干净,立刻出来攀咬。
可徐鹤渊早就准备完备,对于樊娘的攀咬一概不认,反而在堂上痛哭流涕,说自己才是被骗的那一个。
“当年我娶她就是因为看中她手中的方子,这点我认!但我从来不拘束她出门赚钱,她的那些生意我也从不过问,我一年到头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军营,又怎么会有功夫管她生意上的事!还望府尹大人明查,还下官一个清白!”
徐鹤渊说得义正言辞,气得樊娘破口大骂,挣扎着就要捶打他,被衙役强行拉开。
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范友荣出声道:“这倒是,平威王一年到头来,除了过年和重阳,也鲜少呆在王府,毕竟军营里每天的事物颇多,不比府衙里的少,凉州军速来以治军严明、勇猛之师著称,以徐将军的脾性,倒确实没什么时间管军营外的事物,被枕边人蒙蔽也实属正常。”
本想趁机踩徐鹤渊一脚的廖世同见布政使帮其说话,便自觉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沉默装死。
薛平睿犹犹豫豫,左看看右看看。
他不明白碧玉怎么突然就成了长公主,而长公主又去了哪儿,在干什么。
而一向牙尖嘴利的廖世同此时就像被毒哑巴了的鸡,缩着脖子装死。
范友荣一看就是来保徐鹤渊的,或者说因为保徐鹤渊能瞧长公主笑话,所以他跑来替徐鹤渊说话,只为报之前在府衙吃瘪的仇。
至于徐鹤渊,这可是程渃的表妹夫,跟方哲康完全不同,这可是实打实有权有势的官员!
他作为一府府尹,有黜陟使的职权,罢黜官员都是要上报朝廷的,皆时让程氏一派的人瞧见,他焉能有好果子吃?
更何况……徐鹤渊背后还牵连着佃权的事,庆阳六县他确实没有参与,但凉州报上来的麟册,可是实打实盖了他的印章啊!
范友荣能拿一句‘下官狡猾’向上头请罪,转过头不过是罚没几个月俸禄,或者调去其他地方,但他却一定会被罢官,甚至成为同犯关紧监狱。
左思右想之后,薛平睿拍下惊堂木,不敢看碧玉:“樊娘为救其子,向酌鸢坊购买良民顶罪,按律当徙三千里,收手徐毅成等三人,因病故并火化,不再另做判罚,酌鸢坊老板玉冰媛买卖人口,其罪可怖,处以极刑……徐鹤渊,受奸人蒙蔽,造成凶手脱逃,杖二十。”
碧玉眉头紧锁,心中怒气横生,虽然殿下早已料到薛平睿会为了自己包庇徐鹤渊,但真当看见薛平睿如此断案之后,她还是会忍不住愤怒。
稳坐后堂的晏清姝心平气和,徐鹤渊从广惠仓偷粮,通过樊娘的生意转化成银子,再通过方哲康的钱庄洗白,这一系列手段固然没有经过薛平睿的手,但范友荣不可能不知道,因为这个过程是逃不过商税的,范友荣作为布政使,管的便是税收,商税可占了税收的大头。
然后徐鹤渊开采金矿,做假账,改写土地性质,这些都必须有薛平睿的官印才能生效,而其中截流的税收也逃不过范友荣的眼睛。所以,整个庆阳府官场,早已皮连着筋,筋连着骨,想单纯的抽解其一是不可能的,必须一网打尽。
而徐鹤渊的金矿,送往芙蓉苑的账本和金银财宝,就是最好的一张网。
晏清姝轻点着茶碗托底,端坐于前堂的碧玉转了转手中铁扇:“徐鹤渊只是杖责二十怕是不够。”
薛平睿不禁看过来,虚心道:“额……公主可是有异议?”
范友荣撇嘴:“薛大人按律法处置,公平公正,公主殿下难不成还想因一己之私加刑?”
碧玉瞥了范友荣一眼,冷声道:“本宫说的又不是这桩案子,本宫说的是广惠仓失窃案,来人带证人上堂。”
被带上来的证人姓潘,是一名被卖进矿场的死奴,但他不是因为借钱变成死奴的,而是因为获罪成为的死奴,本该流放三千里,却被徐鹤渊扣下成为了矿工。
薛平睿满脑门子疑惑,而范友荣觉得眼前这位公主的声音好像不太对劲,伸着脖子试图看清对方的长相。
堂上众人神色各异,唯独徐鹤渊如坐针毡。
一日前。
裴凛收到晏清姝送来的信后,便叫来了潘兴。
“该是你上场的时候了。”
潘兴深深向裴凛作揖:“世子,若潘氏能洗脱罪名,潘兴定会为您立长生碑。”
裴凛拨弄着手中的另一半玉佩,道:“不必,我也是为我母亲平冤。”
大堂之上,潘兴叩拜,哀鸣之言,铿锵有力。
“草民前夏绥节度使潘鄂明之孙,已逝平威王妃潘容之侄,潘兴,状告凉州军大将军徐鹤渊偷盗凉州四郡广惠仓之梁,转卖为银,中饱私囊!为平祸事,诬陷家父潘重兴屯兵谋反,至使潘氏上下一百一十七口全部被诬获罪,姑母潘容手握徐鹤渊偷盗之证被刺身亡!求大人为草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