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元郡有一百六十七个村落,大多都是依靠山林,以采药为生。
素娘在十五岁那年,嫁与了同村的一个小大夫,姓洪,父亲是郡上颇有名望的医师,连凉州此时廖世同也找他看过病,还是和元郡郡守王大人的挚友。
“我与他生了个儿子,是个很聪明的小伙子,于识字说话上比同龄的其他孩子都要快,只是不太爱跑跳,总一个人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着别的孩子玩闹,自己在那儿笑。”
“他五岁开蒙,夫君便送他去了离村子比较近的一处学堂,先生是位元狩十年高中的秀才,为了攒盘缠赶考,便收些条侑教些学生,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将孩子送到他那里去,因此学生格外的多。”
晏清姝:“附近村子只有他一个教书先生吗?”
素娘:“对,很多考中秀才的人,要么般去了县城里,要么搬去了郡上,几乎都没有人留在村子里。”
晏清姝:“那你们为什么不搬去郡上?”
素娘笑了笑,望着晏清姝:“贵人可知,郡上买一个小院子要多少银子?租又要多少银子?”
晏清姝答不出。
素娘:“我公公是个心善的人,很多贫苦人看不起病,买不起药,便只能赊账,那欠条攒了一摞又一摞,却很少有人真的回来还过。”
沉默如冷冽的风,穿行在两人之间。
素娘又道:“儿子上了学,一开始挺好的,后来就不怎么爱去了,人也变得越发沉默,每次洗澡都不让我帮他,我以为是他独立了,心中还觉得欣慰,直到有一天,我去他屋子里拿旧衣服打算改一改的时候,发现他居然浑身上下都是伤。”
说到这里,素娘的语气变得颤抖。
“贵人知道一个小孩子的心能有多恶毒吗?”
“他们将比他瘦弱的孩子当做出气的草木,用尽全力的去击打,去发泄,打得他全身上下骨头尽断,划破破肉露在外面,切断他的喉咙,掏出他的五脏,宰杀他就像在宰杀一头牲畜一样!”
心脏的疼痛让素娘近乎无法呼吸,她抱紧了自己,从短了一截的袖筒中伸出的手腕瘦得好似枯柴。
“我的孩子,就被他们埋在学堂的后山上,孤零零的,有家不能回,连寺庙的高僧都招不到他的魂。他该有多疼啊……”
晏清姝:“杀人的人呢?”
素娘的眼神泛着冰冷,遥遥往那烧尸体的柴堆上一指:“已经是一碰灰了,谁知道里面的那一粒是他们。”
随即又哈哈大笑起来,如历尽沧桑的老者,亦如陷入疯癫的恶鬼:“他们的父母认出了我公公,还以为是他故意不医治他们的孩子,说我公公是恶鬼,死后定会下十八层地狱,他们还要打他要杀了他!这群猪狗不如的畜生!要不是村长果决,想我公公现在,也只剩下一捧灰了吧。”
晏清姝的手握紧了铁扇,面色发白:“他们如何能逃过?王智垣不像是如此愚昧之人。”
素娘动了动唇,许久之后才发出声音,沙哑至极:“王大人是个顶好的人,他已经尽力了。”
她垂下眼,双眸中尽是悲苦:“那几户人家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门路,竟走通了徐鹤渊的路子,找人自愿顶罪,那几个人虽然把作案的经过说得非常清楚,很多细节也对得上,但王大人只是稍稍用了点手段,就让他们露出了破绽。”
“本以为自此,事情会有转机,可哪里会想到,王大人的儿子,因此被徐鹤渊的人溺死在了小溪,就在学堂的后山上,离掩埋我儿子的地方只有十五丈。”
“当时,我看见王大人抱着那孩子的尸身回来之后,我便知道,这案子就此便是了结。我不怪他,他的夫人和儿子都被害死,他还有一个女儿,折磨一个十二岁小姑娘的手段,远比成人多得多,他不能冒这个险,我也无法让一个小姑娘去承受其父亲替我鸣冤的后果。”
蜷缩的指尖狠狠抵住掌心。
素娘:“贵人知道‘点香灯’吗?”
“这也是我新学来的词呢。”
“在和元郡有一座青楼,名为酌鸢坊,里面干的营生便是‘点香灯’。他们以卖谱曲为名,替付得起价格的人寻找合适的人选。被卖到那里面的人有小孩有老人,有男有女,好运一点的,就是成为谁的替身,或者被卖去过继给无儿女的寡妇,以守住家财,运气不好的便是被拿来顶罪,或者被主母买去给自己的丈夫、儿子折磨,以维持自己的体面。”
“酌鸢坊的买卖,不收金银,只要他们想要的东西。药材、古籍、进贡之物等等。美其名曰交换,实则就是生意。”
寒风带着刺骨的冰碴,狠狠的扎进了晏清姝的皮肉里。
“这都是你查出来的吗?”
“对。”素娘解开衣扣,露出自己伤痕累累的肩膀,上面尽是各种鞭痕还有牙印,“我将自己卖了进去,我想知道,我的儿子究竟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晏清姝:“你的丈夫呢?”
素娘:“元狩十七年,南康王叛乱,战死了。”
晏清姝握着扇子的手狠狠用了力,素色大氅之上,唯见苍白。
素娘望着她:“姑娘可还有别的想问?”
晏清姝心情复杂的看着她:“那你现在……”
“姑娘觉得呢?一双玉臂万人枕,好在公公的老友并不嫌弃我这破烂人。不过,每日有事忙,便再无心思去思量什么公道。”
素娘没有在井边多留,她还要快些回去,替洪大夫熬药写药方。
临走时,素娘背对着晏清姝,问道:“这村子里的许多人都对我公公又恨又怕,因为他们都相信了那些禽兽的话,说我公公是故意害死了他们的孩子,贵人觉得呢?”
晏清姝望着她挽起的发髻,声音坚定道:“是或不是,又有什么关系?是,那是理所当然,不是,那是洪大夫有圣人心肠。”
素娘沉默了良久,方道:“贵人这话,说得极好。”
她端着木盆离开,口中似乎还哼着一首小调。
半点朱唇万人尝,怎配我那有情郎。
十里红妆九族亡,庭前折柳泪千行。
愿君往生结新欢,莫恨我这薄情娘。
调子凄美婉转,就像一只黄莺悲戚,字字哀鸣。
晏清姝目送素娘离开,转身回了屋子,准备给裴凛写信。
红玉突然挑帘而入:“姑娘,都问清楚了。”
她将从洪大夫那里问来的话一一复述。
晏清姝:“那个教书的秀才是钦天监监正?”
红玉:“我听洪大夫的描述,确实像薛大人。薛大人也是地方举荐上来的,但举荐人是柳机柳大人的父亲柳宏相,并非是徐鹤渊。”
晏清姝:“徐鹤渊没那么傻,不会亲自举荐。这件事得让谢敏帮忙查,如果真是薛监正,便能证明钦天监的谶言是程氏的阴谋。”
说罢,晏清姝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红玉一惊:“殿下,您没事吧?”
晏清姝摇头:“没事,刚刚在井边与素娘说了两句话,吹了点风。”
红玉:“您务必要小心自己的身体,切勿在此处感染了风寒。”
晏清姝:“我知道。对了,洪大夫所说的那个女人,就是主犯的娘,是去了哪儿?”
红玉:“洪大夫之前为廖刺史诊脉时,无意中撞见了前来的徐鹤渊,当时他身边站着一个年轻女人,洪大夫认出她是主犯的娘亲,但托人打听之后,别人却说那是徐鹤渊新纳的妾。”
晏清姝的指尖轻点着桌子:“几个犯人的家属突然有了门路,走通了徐鹤渊的路子,总不能是因为一个女人吧?”
她沉吟半晌,提笔书信:“望世子查清此事,如有必要,即刻扣押徐鹤渊,查封酌鸢坊。”
*
裴凛收到晏清姝的书信,直接将问题抛给了王智垣。
因为失血过多,王智垣的脸色养了五日,却依旧苍白无比。
“徐鹤渊身边确实有这么一位妾室,颇受徐鹤渊的宠爱,之前洪老先生托我查过此女的户籍,是郏县人,父母已逝,尚未婚配,元狩二十年落户在和元郡,没有案底,不是奴籍。”
裴凛:“无父无母,无子无女便是最大的疑点。郏县离此何止百里?元狩二十年到处都是战乱,一个孤女如何从郏县走到和元郡?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见过这女子?”
王智垣思索了片刻,忽然一合掌,道:“廖世同!廖大人的曾在三年前的赏菊宴上邀请过徐鹤渊,当时徐鹤渊便是带着此女出席,我还远远打量过此女,才确认是那主犯的娘亲。徐鹤渊带她与廖世同会谈过,徐鹤渊的夫人曾因徐鹤渊过度宠爱此女欲杀之,此女当时便是藏在廖世同的别院才逃过一劫。”
裴凛:“你怎知道的如此详细?”
王智垣顿了顿,过后长叹一口气:“我儿受我带累,我作为父亲无法为他澄明冤情,却想要一个真相。”
*
裴凛从王智垣这里得到答案后,没有耽搁,连夜奔至上郡,将廖世同从刺史府的床上抓了起来。
“世子?”可怜廖世同还穿着寝衣,就被裴凛从屋子里拽到了房顶上。
裴凛开门见山,直接问他关于徐鹤渊妾室的事。
廖世同:“徐鹤渊的宠妾?我确实有见过几次,那妾室跟了徐鹤渊有七八年了吧,一直很是受宠,徐夫人总因为此时闹腾,整个上郡几乎没人不知道。”
裴凛:“你知道这女人的来历吗?”
廖世同摇头:“徐鹤渊的妾室,我打听这事儿干嘛?不过那女人着实有些古怪,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不像是在人间生活过一样。不知道您明不明白,我的意思是,她的想法千奇百怪,每一项都与我们平日里接触的条条框框格格不入。”
“她一直都是这样?”
“这我就不晓得了,”廖世同面露为难,在冷风中不断的摩擦着自己的双臂,“世子爷,这女人的事儿我也是听夫人说的,我不打包票的。”
“你夫人又如何知道?”
“她从什么茶会、诗会、花会上听来的啊,我毕竟是刺史,许多想要攀关系走门路的人都喜欢办宴会邀请我夫人,她又是个爱瞧热闹的性子,尤其是后宅阴司。”
说到这个,廖世同都有些尴尬,但裴凛不这么觉得,拽着廖世同的衣领直接闯进了主院,在外等了半晌,才见到衣着整洁的廖夫人。
廖夫人原本战战兢兢,结果一听裴凛是来听那奇葩女人的八卦的,立刻来了劲头。
“世子,您是不知道,那女人叫晴娘,先前不这样的,是个内向又老实的女子,对丈夫百依百顺,任打任骂啊!结果有一日落了水,等醒来之后就完全变了个人,天天说什么男女平等,还把她丈夫告了。但后来不知怎的,这状子不了了之,没两个月,那女人就成了徐鹤渊的妾室了!把徐鹤渊迷得五迷三道的,恨不得什么好东西都往她院子里般。”
廖夫人压低声音继续道:“外人传啊,那女人研究出了提纯食盐的方法,能把黄盐提纯成雪白的食盐!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自那女人进门之后,徐鹤渊确实出手越来越阔绰。就和元郡的酌鸢坊,他几乎日日都去,那可是个花钱如流水的地方,一进一出便是上百两银子。就他那么点俸禄,加上徐家的产业,能可着他这么个劲儿去造?不可能!”
裴凛:“夫人知不知道,两人是如何结识的?”
“这……”廖夫人回想了半天,有些不确定的说道,“这好像听人提起过,但我记得不太清了,这女人原先有丈夫,但那丈夫平日里只知道在城里务工,嫌少回家。”
“那女人又木讷,我说的是她落水前,管不住自己的孩子,至使那孩子闯了不少祸,她男人呢每次听闻儿子闯祸,就对那女人拳打脚踢的。那女人受不了,后来就要和离,但男的不让。”
“那女人不想回家,就在上郡最好的酒楼找了份工,从而见到了徐鹤渊,又在徐鹤渊与人商量事情的时候,提出了一个不错的对策,得了徐鹤渊刮目相看,两人探讨了很久。然后就这样眉来眼去,没过多久,徐鹤渊便将她抬入府中做了贵妾。”
裴凛:“这名女子除了提纯食盐外,还做了其他的吗?比如营生之类的。”
廖夫人思索了片刻,一拍脑袋恍然道:“还有一样!她开了一家制皂坊,赚了不少钱呢!”
廖夫人连忙回到屋子里拿出她常用的方皂,献给裴凛。
裴凛借着屋内灯光仔细一瞧,登时瞪大了双眼,这枚方皂,与他母妃为他所制的一模一样!
那制皂的方子母妃从未传授给他人,一个远在凉州上郡的女人,又是如何知道的?
裴凛心中已然翻江倒海,但面色却未露分毫。
廖世同观察着裴凛的脸色,大着胆子问道:“世子为何突然对徐鹤渊的妾室感兴趣。”
裴凛一双琥珀色的眼瞳深深的望着廖世同:“你知道和元郡酌鸢坊是做什么营生的吗?”
“这……”廖世同面带犹豫。
裴凛冷笑:“所以你知道。”
廖世同低下了头。
廖夫人满头雾水,刚想问就被丈夫制止。
裴凛神色冰冷:“那你肯定也知道王智垣和洪泽的遭遇,知道那案子判得有问题。”
廖世同额头上落下冷汗。
裴凛又道:“你知道徐鹤渊所犯下的一切,但你为了明哲保身只当自己看不到听不到,任由百姓在他的脚底下无望挣扎。廖世同啊廖世同,说起来你也是我父亲的师弟,可你却没有半分军人风骨。”
对此,廖世同并不反驳,他做的对与错他心里最是清楚,但他不后悔做出的每一个选择。
要怪就怪这世道不公,要怨就怨自己无权无势,没有投一个好胎。
裴凛见廖夫人也不知道更多,便不再此停留,径直回了和元郡,拿出从薛平睿那里‘借’来的盖着官印的空白文书,在上面写上了罢免徐鹤渊的文字。
又写了一封调兵令,盖上父亲的印信,让麒麟卫即刻前往紧挨着的原州康平郡,调遣营兵进入和元郡。
然后带着余下的麒麟卫,直接查抄了徐鹤渊的府宅,将人带到了王智垣的府上看管起来。
徐鹤渊一直在叫嚣,说裴凛无权罢免他,如此行径乃是越权,藐视朝廷!
但裴凛充耳不闻,只当放屁。
另一边的酌鸢坊老板一开始还挺义正言辞,但当裴凛拿出谢巽风整理好的证据,她便有些慌乱,几次想要趁机逃跑,都被麒麟卫抓了回来。
晏清姝抵达和元郡的第八日,包括紧赶慢赶才赶上裴凛的廖世同,所有凉州有实权的人物,皆聚集在了王智垣小小的宅院里。
黑夜包裹着房屋,院子被火把照得宛若白昼。
真的到了和元郡,廖世同才明白疫情已经厉害到了何种程度,不禁在心中咬牙切齿,暗骂徐鹤渊蠢材,都这般了,不想着联合州府上报朝廷,居然还想瞒!
他瞒得过去吗!
自省自己先前也多有疏忽,没想到徐鹤渊竟然无情无心至此,若是早知道,他便不搞那劳什子坐山观虎斗了!
不过,世子身边的那位长公主殿下,怎么瞧着有些变了样,他以前入京述职时曾远远瞧过,虽都穿着男装,但眼前这个怎么瞧都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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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