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断了江怀玉轻生的念头,让晏清姝能重新将心思放在庆阳府的内务上。
距离各县上缴贪墨的银两早已过期,那群人依旧不动如风,晏清姝便已经做好了以暴制暴的打算。
只是解决了他们之后该如何?
晏清姝盯着桌案上谢敏交给他的折子陷入了沉思。
城隅斋书房的门被敲响,裴凛推开门露了个脑袋:“还在忙?”
“没有,在思考些事情。”
裴凛端着一盅汤走了进来,关上门后随意的找了把椅子坐在了晏清姝的身侧。
“在思考什么?”
“庆阳府账面上的亏空。”晏清姝叹了口气,“我怕怀玉想不开,便让她帮忙盘了一下庆阳府上下大大小小的账目,结果这一盘就盘出了大问题。各县不单单是在佃权上做了手脚,还在各项税款上巧立名目。”
裴凛:“这些干嘛不让薛平睿做?他白拿俸禄吃干饭?”
晏清姝冷笑:“一个安化县县令就是程渃的亲戚,有他顶在前头,薛平睿哪儿敢得罪?还有你爹,堂堂一个王爷,兼任布政司左布政使,一点实事不干,就瞧着范秀荣在这儿胡搞八搞,让底下各个衙门在这儿打欠条!有他这样收税的吗?”
裴凛挑眉:“谁说老头子不干实事?”
看来裴凛知道点内情啊。
晏清姝连忙问道:“你知道什么?”
裴凛点了点桌上的汤盅:“先吃饭,吃饱了饭,你要问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晏清姝看了一眼汤盅,又看了一眼刻漏:“时间太晚了,吃多了不消化。”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晚上什么都没吃,小厨房也没开火,王妃送来的东西怎么来的怎么回去的,你这样早晚要弄垮身体的,快点吃!不吃我什么都不会说!”
裴凛双臂环胸,高昂着下巴一副绝不妥协的模样。
晏清姝被他这幅小孩子模样逗笑了,将汤盅拉到面前三下五除二的喝了个干净,里面的萝卜、土豆、羊肉也被裴凛盯着吃了个一干二净。
裴凛这才满意的将盖子盖上,将汤盅放在了外间的桌子上。
晏清姝揉了揉有些胀的胃:“这下可以说了吧。”
裴凛点了点头:“其实衙门亏空不是只庆阳府有,整个西北,甚至整个大梁都存在,包括长安的各个府衙。”
晏清姝蹙眉:“这不可能,我三年前才彻查过户部,整个上下都大清洗了一番,里面也有我自己的人,若是有这种问题,我一定知晓。”
裴凛冷哼:“户部是最顶头的衙门,他们负责的是拨款和报销,各地的事儿他们知道个屁。”
“不许骂人。”
裴凛撇嘴:“我告诉你,在西北布政司,有一种账叫做白条。”
“何意?”
“就是民间借贷的欠条,但是这种白条不是单纯的写明谁谁谁欠了多少多少钱,而是用记录赋税的方式,记录某个衙门在某个时间欠了布政司多少税收。”
晏清姝蹙眉:“这不是胡搞吗?税收都是要有实据的,这样不是加重赋税?实际上百姓多交了税,但税没落到国库,反而成了一张张看得见摸不着的白条,而钱却实实在在落在地方官员的口袋里!岂有此理!”
“你先别生气。”裴凛道,“大梁开国后,经历两任皇帝才开辟了新的商道通往外邦,重振丝绸之路,本意是为了让商户多交税,但谁知商人是富了,国库依旧空虚,百姓依旧穷困潦倒。其中固然有商人偷税漏税的原因,但主要原因是在大梁的政体里,各个衙门需要自给自足,而不是由朝廷统一拨付款项。”
裴凛指了指屋顶:“就单说平威王府,破成这个样子,除了平日里常住的屋子,其余屋子几乎都破败不堪,谁家府邸这个样子?可老头子为什么不修?因为没钱。”
“平威王俸禄不少,不至于说连栋宅子都修不起吧?”
“钱都投进军营了,你也瞧见北苑的鸡鸭鹅,王妃年年养,以这些家禽的繁殖力若是只有王府上的人消耗,早就行成鹅鸭大军把王府踏平了,哪儿可能今年这么多明年还是这么多。”
“难道每年除了种苗,其余的也都送进军营了?”
裴凛点头:“不错。朝廷亏空严重,播不下来军费,我们就只能自给自足。”
“可是养兵是军务,所有与军务政务相关的费用,都可以上报府尹,由府衙核实后交给布政司,再由布政司随着每一季的税收上报朝廷拨款……不对,税被地方截流,朝廷收不到钱,国库就没钱,户部也就拨不下来款,自然也没法报销,那么问题又回到了原点,被截流的税去哪儿了?”
裴凛:“如果税收不够呢?”
晏清姝略一思忖,豁然开朗:“地方府衙需要税收来填补日常开销,俸禄、修缮房屋、粮仓维护等等,百姓缴纳的税有三成留在地方,七成交给布政司,可实际上三成的税收不足所有府衙的开销。为什么会不足?因为小吏多。”
就像上午在庆阳府见到的那几个人,他们不是小吏,却顶着小吏的名字办事,这样的人有多少?他们的俸禄又如何算?
如果各个府衙的小吏都如此运作,那么一个名字下有多少人在用?
府衙这样做难道不花钱吗?要花。
钱从哪儿来?从税收来。
平不了账怎么办?给布政司打白条。
可白条越来越多,又该怎么办?
“从佃权入手,用不足的标尺丈量土地,多余的土地便可以划归府衙所有,这些土地种出来的粮食可以弥补一部分粮税,但更多的还是进了地方官员的口袋里,其余的亏空由商户补,他们开钱庄、赌场,放印子钱让缺失了土地交不足粮税的百姓去借钱,然后再一步步让他们成为死奴,从中得来的银钱既养足了商会,也平了白条,一举两得。”
怪不得地方官员一点动静都没有,方氏还能迅速与各县府衙切割开来。
源头还是出在布政司的身上!
晏清姝反复打量着裴凛:“你知道的还挺多。满京城都说你是纨绔,不学无术,谁知道你比他们更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
“我也养着兵,也要跟钱打交道,自然熟悉他们的套路。”裴凛凑近晏清姝,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反射出盈盈亮光,“你想不想知道地方府衙是怎么跟商人征税的?”
裴凛凑得有些近,晏清姝从未与男子如此近的距离待过,下意识微微后仰:“你又要带我出去?”
“对,去吗?”
“去哪儿?”
“梦溪楼。”
“梦……青楼?晚上去青楼?!”
*
夜晚的城郊比城内热闹,这里没有时不时经过的巡逻官兵,不会有人严格命令他们执行宵禁,因此在庆阳府外的怀溪两畔,林立着不少勾栏瓦肆,而梦溪楼离它们较远,在一处僻静的半坡上。
晏清姝再次扮作侍女跟在裴凛身后,踏入了这座她从未进过的花花世界。
“哟,这不是世子爷么?怎么今日有空来了?”一位身着嫩绿色齐胸襦裙的女人摇着扇子快步走了过来,瞧着上了点年纪,但风韵犹存,脸上还带着浓浓的笑意。
待她走近,瞥见裴凛身后还跟着一个带着面纱的丫头,有些好奇:“这位是……”
“侍女。今日我有贵客,你找个僻静的房间,莫要人打扰。”
那女人脸上的笑意敛了几分,指了指四楼:“老地方给世子留着呢,花椒!”
“哎——”
“带世子上楼!”
“好嘞——”
裴凛撩袍往楼上走,待身影消失不见,底下大堂欣赏歌舞的人们才敢窃窃私语。
“这世子爷怎么突然来了?不怕公主弄死他?”
“谁知道呢,没瞧见后头还跟这个丫头?保不准就是来监视的。”
“来青楼监视?别最后被世子爷收了房,多个情敌出来,哈哈哈哈。”
梦溪楼是个回字楼,四楼与三楼之间又一道门,上了四楼就像到了全新的世界,这里不像下面活色生香、金碧辉煌。四楼整个都刷着深褐色的油漆,门窗、灯笼皆是最简单的款式,寂静无比。
越往里走,反而越能清晰的听见无数算盘被敲击的声音。
花椒领着两人走到一间房门口,恭敬道:“二位自便。”然后转身离开。
“这里是?”
“我师傅核账的地方。”
“师傅?”
裴凛点头:“我是师傅是梦溪楼的东家,也是这条怀溪两岸所有屋舍的东家,往来的所有人,说出的每一句话,皆在师傅的掌控之下,而这些也是平威王府最大的消息来源。”
边说着,裴凛边推开了门。
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坐着十来个姑娘,每个姑娘手边都有一把算盘,而在她们的面前,便是一摞摞的账本。
“世子!”坐在最上首整理账册的少年站了起来,一身灰布麻衣,头发被一根簪子随意簪起,显得有些潦草,却又透着点不羁。
裴凛指着着少年道:“他叫白七,是吴妈妈,哦就是刚刚摇着扇子与我搭话的人,他是吴妈妈的儿子,梦溪楼的大管家。前几日有两个梦溪楼出来的姑娘投奔于你,便是从他手上过的。”
说罢,裴凛又告诉少年:“这位便是那位。”
少年一双眼睛顿时亮了,左手摊开,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跪’在了左手上:“见过姑娘。”
晏清姝不禁笑了一下,点头示意。
裴凛搂住白七的脖子,低声道:“那位想见识一下地方官员收税的明目,你找个屋子咱们单独聊聊。”
“行,”白七从腰间的一串钥匙里播了一把出来,“西边尽头白鹭洲等我。”
裴凛拿了钥匙,带着晏清姝离开了屋子。
白鹭洲房间不大,但私密性极强,左右不靠,里面除了塞满书籍的书柜,就是一张四方桌案和四把椅子,非常适合谈事。
待白七进来,晏清姝瞧见他怀中抱着几本账册。
白七将账册放下:“这些都是上个月各个商铺缴税的记录,你们自己翻?还是我给你们讲?”
“你来讲。”晏清姝道。
“好嘞!”白七将最顶上的一本账册翻开,指着上面的每一条明目向晏清姝解释。
“前头这些都是正常的税收外,余下的这几页,记录的都是每一项进出要缴纳的苛捐杂税。就比如这货物往来,每纲按货物的类别不同,税收高低就不同。比如两江而来的丝绢,税收就会相对高一些,米粮就会相对低一些,而朝廷管理着的盐铁就是最高的,近乎到了货物总价的三成。”
晏清姝一页一页的翻着账册:“这些都是进出坊市要缴纳的吗?”
“对,不过在上头人的嘴里,这些可都不是税,而是过路费。这笔费用缴纳给府衙,府衙用于道路修整、城门维护等等。”白七道,“除了这些,还有每日的治安维护费,这名头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保护费,按人头算,你这家铺子有几个人算几个人,有几间房算几间房,一个人一日十文,一间房一日五文,就梦溪楼上上下下一共一百来号人,房间加上后院的一共有两百多个,一日要交的维护费就有近三千文,一个季度下来就是十万文,折合白银要一百多两。你别瞧着这一项没多少,如果把这本账上的列清的十七项费用都加起来,整个梦溪楼一个季度单这些苛捐杂税就要交上近一千多两银子。”
整个庆阳一年的商税也不过百来万两,如果整个庆阳府所有的商人都按白七的说法缴税,那么整个庆阳一年的商税就应该是近千万两,是大梁一整年税收的七分之一!
怪不得国库亏空,百姓也穷。
这能不穷吗?
向来最穷的西北就这样,其他地方呢?
长安呢?
晏清姝握着账本,久久未能言语。
白七:“其实真正按这个缴税的,都是我们这种不肯入商会的,如果入了商会,就可以只交保护费,其余都会免除,但入了商会,你这利润和定价都由不得自己了,都是商会统一定价,掌柜的说这样做是在逼商户们联合起来搞垄断,会让原本成本只有几厘的东西,卖出几十两的天价,老百姓只会过得更加艰难。所以我们掌柜的就没加入商会,也没在城内坊市开铺子,而是选择了怀溪这块。取名梦溪楼,也有大梦怀溪的意思吧。”
这番话没有得到晏清姝的回应,对方仍旧怔愣的望着账本,一动不动。
白七不知该如何,他看向裴凛的眼神带着询问。
裴凛对白七昂了昂下巴,后者会意,默默退出了房间。
晏清姝不说话,裴凛也不说,只静静的陪着她。
这一陪便是直到天光。
当第一声鸟鸣响起的时候,晏清姝猛得一拍桌子,惊得窝在椅子里酣睡的裴凛差点拔刀。
他瞪着一双迷蒙的睡眼,迷茫道:“怎么了?”
晏清姝:“我有办法了。”
晏清姝将手中的账本翻得哗啦啦响:“说白了,问题还是出在人丁税上!贪污是阻止不了的,但可以严格制度,查缺补漏。他们无论怎样巧立名目,都是在钻律法的空子!换个官员或许没什么办法,但我是长公主,这里是我的封地,我有便宜行事之权!任他东风强还是西风劲,在我的手底下,就是条龙也得给我趴窝!”
2024。03。29修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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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梦溪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