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王朝,武和十年冬,长安城,皇太后居所未央宫。
时值傍晚,依稀可见雕花宫墙上覆着前几日积雪,宛如披银装,显得肃穆非常。然而院中老梅枝头,艳红花朵在落日余晖映照下美丽夺目,又为这冬日平添几分生机,不至冷清。
被寒气所笼,殿外侍女面颊微红,但皆笑颜欢欣。她们莲步轻移,时而扫除积雪,时而忙于琐事,不复昔日愁容惨淡。原来,近几日太后顽固腹疾终得稍愈,众人悬颤之心,得以渐渐安生。
稍作歇息时,一侍女悄声跟同伴嘤嘤私语:“万万想不到,竟是那最不受待见的乡野小女医,让太后的腹胀好转。”
同伴附声:“你所言极是,这苏医师年方十八,医术却当真了得。”
那侍女又道:“可惜身为女子,否则她可以入太医院。”
这来自河东郡安邑县苏夏村的乡野小女医,叫苏妁。细细算来,她进宫不过十余天,卧床几月的太后如今已能下地行走,饮食如常,实在令人惊叹。
此刻,苏妁正身处艾香袅袅的寝宫殿内,为皇太后例行诊病。她先奉上一碗药汤予太后饮用,又将艾草制绒条点燃,悬于太后腰腹周边熏灸。整个过程下来,甚为新奇。
太后向来性情温婉端庄,今顽疾渐愈,愈显满面慈祥。她凝视此纯真善良的小丫头,愈看愈喜爱,笑盈盈地赞道:“你所用之法甚是奏效,哀家身体又有好转,往后必当赏你。”
苏妁面露谦逊,心中却颇为得意,娓娓应道:“民女谢太后恩德。此法是民女于民间行医时自创,还未有旁人习得。当日民女诊得太后脉象如珠走玉盘,乃滑脉,是脾虚湿盛之故,故在内服药剂理气同时,辅以这艾草灸疗术,外温祛湿。”
她言里言外,自是期待太后明其医术之精湛,盼能得重用。她一介女子,无他长处,亦难入朝堂,唯有这一身妙手回春之术,方能为青云直上之筹码。
“你确实聪慧伶俐,身怀奇技,实为不可多得之医才。哀家闻赵常侍言,你年方二九,竟已无亲无故?”太后如苏妁所愿,肯定了其能力,忽又念及她凄苦身世,遂充满怜惜问道。
听太后此问,苏妁深觉此乃打动太后之良机。
于是,她半真半假蓄起情绪,霎时泪眼婆娑,梨花带雨,抽抽噎噎道:“回太后,民女自幼失母。武和八年冬,民女之父,民间大夫苏霖,因救治瘟疫病人,不幸染病而逝。这两年间,民女凭父亲所授本事,除了能挣些银两维持生计,亦继承其悬壶济世之志,常在家乡方圆几十里义诊……”
太后沉思片刻,似在琢磨什么,须臾后,复道:“虽当今世道,女子为医实属破格,尤其在宫廷之中,从无女医之职。但哀家与你甚是有缘,且念你善良坚强又已无牵无挂,不如常留宫中,做哀家贴身侍医。”
听闻太后此决定,苏妁当即五体投地,叩首跪拜道:“民女叩谢皇太后恩德。”
她心中暗念,宫廷制度森严,应召前来时,也曾胆战心惊,不知前路几多艰难。今日,得太后信任,有此进展,实属天助。后续尚有漫漫长路,须步步为营,细加筹谋。
*
寒意渐深,春节将至,宫中已是张灯结彩,春联与福字满目。转眼间,苏妁入宫已有两月。
她兢兢业业,将贴身侍医之职尽心尽力做好,哄得太后甚是欢心。为展示医术,她更主动请缨,得太后懿旨,治愈许多宫人疑难杂症。其为女子,行走后宫尤为适宜,便是皇后妃嫔,凡有病痛,皆喜求她医治,备受佳评,俨然成后宫无冕官医。
宫中一时传言,苏妁医术胜于御医。
太医院那方顿时急了。初时以为她不过是民间野医,且为女子,虽偶然用对法子抢了风头,但事毕之后必被赏银遣返。不料,她竟深得宠信,以唯一女医身份常留宫中,颇有打御医脸面之意。
这等事,自是不能容忍,老御医们常指使杂务人员,在苏妁取药及用具之时设难题。
然而,他们很快发现,苏妁此女,甚为圆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容非常,加之有太后撑腰,令御医深感棘手,遂禀了太医令,非议一番。
一日,苏妁正与侍女们布置寝屋,忽有太医院一小杂役鬼鬼祟祟来寻,请她走一趟。苏妁早已暗中与那些老古董们较量了不少回合,知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但她自认光明磊落,无惧刁难,便大方随其前去。
行至太医院,只见那大厅宽敞明亮,四壁悬挂医书典籍,书架上陈列《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等重要医书,中堂宽大木案上置有青铜针、石砭、药杵及药碾等各类医用器具,整齐辉煌,蔚为壮观。
苏妁细细打量每一处,眼中皆是星火,百感交集。小杂役见她如此,只当她没见过世面,眼红嫉妒,恨自己不能入此展露头角。然而,唯有她自己明白,置身此间,她仿佛与生父隔空相见,尽是悲痛与唏嘘。
先前苏妁所言之父亲苏霖,并非其生父。苏霖临终前,才将身世秘密告知苏妁。
他本名贺舟,曾是太医院药师,与苏妁生父前太医令桥稹是莫逆之交。桥稹多年前被一桩冤案陷害致死,妻子一病不起,抑郁而终,留下那时将将三岁的苏妁,苏霖心疼孤女,称病辞职,带苏妁到了苏夏村,隐姓埋名……
于普通大夫而言,太医院是毕生梦寐以求盛地;而于苏妁而言,此地是生父曾意气风发之地,亦是其命赴黄泉之所。这里,承载着她的天大怨与恨。
没错,入主太医院,为亲生父亲查明蒙冤受害真相,才是她进宫的真正目的。
她还记得那年面对养父离世,又闻生身父母悲惨遭遇,年少的她,如遭晴天霹雳般度过了极其惨痛的日子。生父之冤屈,如梗在心,为其鸣冤,还其清白之烈愿,早就于她心中悄然萌芽。
带着这股疯狂的执念,她强迫自己走出阴霾,依养父行医研药记录,及养父郑重交予她的桥稹御医手记,继续精进医术与草药学,妙手救人,济世活命,更是在等候机会。
一个月前,已在安邑县小有名气的她被请去县上为妇人们义诊,恰闻宫中广召民间名医为太后医顽疾。她慨叹,皇天不负,终于赐了良机……
忆着往事间,小杂役已引她穿过大厅,绕过药房与诊室,来到了极靠内之太医令医署。
尚未入内,她便听一段不善之声传来:“风头竟被一区区野女医抢去,当真是对太医院之侮辱,你等御医权威何在?”
说话此人官派十足,身居上位,苏妁推测,应为现任太医令周如方。
“大人,您消消气。依我看,此女虽擅长治奇难杂病,对民间草药亦有天赋,但其医术不成系统、不入主流,完全不足为惧,纳入我太医院管理即可。”另一位声音沧桑之老者,极力安抚周如方。
小杂役仿若未闻,挠挠脑袋,敲了敲门,里头的声音戛然而止。
苏妁推门而入,行揖礼:“小女苏妁拜见太医令大人。”
她见周如方瞧着她未答话,又道:“民女不才,惹诸位大人动怒,万望见谅。”
“汝……汝即苏妁?”
她抬头看,却惊见周如方额头上渗出大颗汗珠,如见鬼一般。
“是,大人。不知今日唤小女来,有何吩咐?”苏妁面上力求沉静,欣然应声,暗里却嘀咕得紧,明明素未谋面,一介堂堂宫廷医事高官,何故惧怕于她?
忖度思之,忽忆起,养父曾言,苏妁眉眼像其母温柔清纯,但神色与举手投足间气质,却更与其父酷似,活脱脱一小桥稹。
莫非……他与生父之案有关?否则怎会只见她一面,便如此心虚?
不怪苏妁疑心重,早闻周如方此人顶替其父之职上位,传言其医术不佳,全靠阿谀奉承,方有今日辉煌。此刻他又这般反常,自然令她瞬时起疑。
苏妁暗暗将此人铭记于心,待来日觅得机会,定要探得更多线索。
正思及此,立于周如方旁的老御医,愤愤然道:“有何吩咐?你一介乡间女流,行医本已出格,还常滥用不合规矩之术,太后信任得了甜头是侥幸,但这宫里头皆是贵人之躯,若将来出了岔子,闹出人命,后果岂是你能担得起的?”
“小女愚钝,请大人明示。”苏妁扑通跪下,演出一副楚楚可怜之相,怯弱弱应道。
老御医见此场面,态度略缓,但仍傲然厉声:“你需谨言慎行,将来诸诊记录皆应报太医院,不可擅自隐瞒,用药记录亦需呈上。”
“是,小女谨记,多谢大人提点。”与太医院多些关联,正是苏妁求之不得。若能同父亲那般,官至太医令丞,查起父亲冤案之线索,便是手到擒来。
直到小杂役领她出去,周如方仍是只注视思虑,无甚言语,此更让苏妁坚定了猜测。
……
不管太医院如何如何,苏妁之医术,是已在这宫廷之内成为标杆了。因着这能力,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她又终于走出了太后侍医和后宫专医的局限,成了另一位天潢贵胄的侍医。
苏妁记得,那天东方既白,晨光还熹微,她就被唤醒了。她隐隐觉得有非同寻常之事,果然,皇太后欲出宫往城南青羊宫祈福,命她同乘太后皇撵随侍。
伴着皇撵四角叮当作响的金铃声,太后神色凝重,向她道:“今日着你一同前往青羊宫,乃望你为我儿华昀医病。我儿昔日聪慧乖巧,忽染疯疾,御医无策。或因隆冬严寒,近日竟又加重,你擅治疑难杂病,或有良方。”
她心中一惊。华昀?是当今圣上华晔一母同胞之弟,那位被传有疯疾的清河王爷?
“臣女谢太后信任。太后托付,臣女当竭尽所能。”
虽云如此,但苏妁心中诚惶诚恐。据她了解,清河王爷十三岁忽患疯痴之疾,今上疼胞弟遭遇,赐其距皇城最近的清河王府,挑最优御医随侍,悉心将养十五年,仍束手无策,她便能行吗?
“此行作秘密行事,不可与外人言。至青羊宫,赵常侍将引你前去见他,你只需听从赵常侍指示。”
“诺。”
言谈间,距青羊宫已愈近,苏妁竟紧张起来,双手在袖中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