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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露立中宵 第13章 第 13 章

作者:蕉三根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01-27 04:30:35 来源:文学城

天已经黑了,关洬先带他去吃饭,又跑回阊门去。承倬甫跟在他身后,比以前沉默得多。问他吃什么,他只说都好。关洬寻了家看起来还算清净的小馆子进去,让老板把糟鹅拿去,用盘装了端上来,另点几个精致小菜,并两碗绿豆百合汤……一路点菜说话,要求琐碎细致,就是不怎么看承倬甫。他同老板讲话,一口南京话混着冷不丁跳出来的苏白,承倬甫听不太懂,只坐在那里安静地看他,从他陌生里的口音里寻找时间流过去的痕迹。

好歹算是点完了,老板转身走开。关洬还是避着承倬甫的视线,突然又道:“哎呀,忘了要一壶酒!”

他转身又要叫老板,承倬甫的手越过桌子,抓住他的:“不用忙了。”

说完便及时放开,克制地缩回来。关洬低下头,无意识地盯着手背被他触及的地方,像是燎了一片看不见的疮疤。

承倬甫:“写信的是弟妹吧?”

关洬抬起头:“嗯?”

“不是你的字迹。”

关洬一时无言,推了推眼镜,只是点头,不知道自己应的是什么。

承倬甫犹豫了片刻,又道:“你母亲说,你和弟妹是来乡下躲清静的,我还怕打扰了你们……”

他话讲得生疏而又客套,关洬听着,一边伸手从老板手里接过了先上来的凉碟,一边还是要了一壶酒。承倬甫不得不中断要说的话,等要完酒,才听见关洬不冷不热地说:“已经来了,还说什么怕打扰?敬棠,总角之交二十年,场面话就不必讲了。”

承倬甫愣在那里,摸不准关洬话里的情绪。他说“总角之交”,却又改称了表字。不远,不近,不偏,不倚。

酒已经上来了,关洬倒了一杯给他。承倬甫明白了什么似的,接过来,又轻轻举起:“好。敬‘总角之交’。”

他不等关洬举杯,已经一饮而尽,笑容黯然却又释怀。关洬慢了半拍,便来不及说什么,许多话都噎在喉咙口,也说不出来,只好也仰脖,一饮而尽。

“这次南下,就你一个人?”

承倬甫闻言便笑:“你是知道的,我那一大家子,不好挪啊。”

关洬了然地点头:“是……那家里人都好?”

“都好。”承倬甫说,“张大帅在东北一出事,北京就没打得起来。他们直接进城,也没人拦着。反正咱们四九城里的老百姓改朝换代都见几回了,慌不着……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元纵的学校都没放假。”

关洬给他倒酒的手微微一抖:“元纵?”

承家的族谱,倬字一辈下面就是元。当年关洬替他安顿一家老小,见过承倬甫唯一的那个堂侄儿,因为父母早逝,也依附在叔公家里养着。但是他记得那孩子不叫元纵。

承倬甫解释:“五姐的儿子。”

关洬“哦”了一声。那就是吴玉山的儿子,想必是当初为了跟吴家撇清关系,干脆改了承家的名字。

“那孩子今年也该……”关洬在心里算了算。

“七岁了。”

“真快。”

承倬甫亦是感慨地笑笑,一面伸筷子去拌醋汁。头垂着,半晌,故作轻松地问了一句:“你呢?孩子多大了?”

关洬发出一个又像是嗤笑又像是斥他荒谬的声音,没答,就摇摇头。承倬甫就像所有长久未联络的旧友那样疑惑起来:“你和弟妹都成亲这么些年了,怎么还……”

关洬不耐烦地把一块糟鹅扔进他碗里:“一开口就问孩子,这么喜欢,做什么去抢姐姐的儿子不自己不生一个?”

“怎么叫‘抢’,那是我亲外甥……”承倬甫笑起来,“适南你不讲道理。”

“我哪里不讲道理?”关洬把话头撇开,“我娘都没催,你催什么?”

承倬甫让他顶得颇为委屈:“我不是催你……”

话未说完又被关洬打断:“那你成亲没有?”

承倬甫就又低头去搅那碟醋,也不知道醋哪里招惹了他。半晌,耸了耸肩,低声道:“你知道的。我‘不答应’。”

关洬感觉心里那把火又烧起来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伸手去抓酒杯,连个敬一杯的话头都没工夫找,赶紧一口浇下去,全然忘了酒助火势,直煎得他心肺都成了焦炭一把,呼吸间全是一碰就碎的往事尘埃。

“那聊什么家长里短。”关洬没好气地硬挤出来一句,“敬棠,俗了。”

承倬甫跟着陪了一杯,倒是也坦然:“聊官场上的事,我怕你扭头就走。”

这倒是不假。关洬的唇角轻轻一勾,这样的承倬甫他觉得有些熟悉了,初见面的生涩与那些微妙的尴尬慢慢地溶在了酒里,终于不见了。

“那你眼下作何打算?”

承倬甫抬头看着他,神情落拓地一笑,似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掏出一根烟来。但刚要点上,关洬已经伸手过来抢了他的火柴。

“做什么?”

“政府禁烟,你不知道?”

“禁的是大烟。”

“纸烟也算!”

“嗐,说了多少年了。”承倬甫不以为然,“禁得了吗?”

“这回要立法了。”

承倬甫唇边还叼着烟,眯着眼睛看他,好像在估计他话里的真假。然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把烟拿下来,小心翼翼地重新塞回了烟盒。

“那我得省着点儿。”承倬甫说,“以后不好买了。”

关洬让他活活气笑了。承倬甫还保持着那个微微后仰,准备抽烟的姿势,看着他笑。关洬也跟他对视,手里仍旧攥着从他手里抢来的火柴盒,盒子上印了青翠竹枝,画技低劣,颜色暗沉。承倬甫一副“你高兴就好”的表情。

末了,还是关洬开了口:“于伯焘那边,我可以说两句话。”

然而承倬甫只是摇了摇头:“不必。”

“你有别的门路?”

承倬甫还是摇头:“适南,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这个。”

关洬想问那是为了什么,但理智告诉他最好不要问。他攥紧火柴盒,竹枝变了形,像被风吹过,簌簌而动,拂过他的掌心,如同很多年前另一个人的唇。

“我吃饱了。”承倬甫说,“可以回去了吗?”

关洬本以为耽搁到这个时候,应该没船回去了。没想到刚到河边码头,就看见相熟的面孔。原来陆归昀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回来,晓得要没船,特意让佃农撑着船来城里等,果然接上了关洬二人。那佃农操一口苏白,同关洬说了几句,承倬甫是一个词儿也没听懂,只能云里雾里地跟着关洬上船。

“客人第一次来?”佃农问承倬甫,但答的那个却是关洬,“是。”

佃农看他听不太明白,也就不问了,自顾自哼起一个小调儿,借着节奏使力气。城中河道狭,桥又多,两岸皆有人家,在水中淘米洗衣。船行水上走得快,不多时,河道便宽了,两边都成了乡野,少人家。一时月朗风清,荷香阵阵,水上无光,只有船头悬一盏灯笼,幽幽地把人影映到水中。再往前,水面上就是一大片的绿叶,层层叠叠,被船挤开,就不甘心地别开脑袋,随着水声簌簌而动,仿佛一片清梦被扰以后的骂声。

承倬甫没忍住说了一句:“果然是江南可采莲。”

关洬顿时大笑起来,那佃农也跟着笑。但是都不说为什么,承倬甫让他们笑得莫名其妙。关洬把手伸到水里,摘了两块菱角扔给他:“这是菱角叶!”

承倬甫捏着**滑腻腻的菱角,一时呆愣。关洬笑得更高兴,又把菱角拿回去,放进嘴里咬裂,在手里一掰,然后递给他:“喏。”

承倬甫接过来,翻出白花花的菱肉,咬在嘴里,迸开一股清甜。关洬给自己也掰了一个,懒懒地歪在船头吃,一边笑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承倬甫也不恼,自己学会了掰菱肉,一边回他:“菱角又不是五谷。”

说完,手上那一个也掰完了,学着关洬把手伸进水里。关洬嗤嗤地笑,又说:“摘两个得了,这都是人家种的。”

佃农在船头用苏白讲:“阿兴家里种的。覅紧,客人爱吃就多吃几个。”

承倬甫一脸茫然看回关洬。关洬也不翻译,只是笑眯眯地点头:“摘吧,请你吃呢。”一边说,一边自己也伸手下去摘。承倬甫这才放心跟着一起伸手进水里。但夜间看不清楚,承倬甫又没有摘过,不得其法,让菱角刺划了一下,还以为摸到的滑腻表面是什么别的东西,赶紧把手缩回来:“有蛇!”

关洬也让他一吓,还真以为他让水蛇咬了,赶紧抓了他的手过来:“我看看……”

但是承倬甫手上什么也没有,关洬犹不放心。承倬甫此时已知道不可能是蛇咬,有些不好意思地想把手往回缩,反被关洬抓住了,翻过来再仔细看。承倬甫手指微蜷,指尖依恋地拂过他的指缝,就这样轻轻地扣住了关洬的手。关洬没动,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船边荡起的水声更响,哗啦,哗啦,密密麻麻的菱角田一眼看不到尽头。

“没事。”过一会儿,关洬说,“哪有蛇?”

承倬甫轻轻地“嗯”了一声,也笑:“是我自己吓唬自己。”

直到船行出菱角田,他们都没再说话,但也没有放开手。河道又开始变窄,前面已有了乡村人家。岸边有人提了一盏灯在等,佃农眼尖,叫了一声:“姑娘!”

关洬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承倬甫没动,像是根本没察觉。然后船轻轻地震了一下,靠岸了。佃农先把手伸给关洬:“姑爷。”

关洬借了把力,上了岸。陆归昀松了一口气的语气:“怎么才回来?”

“火车晚点了,我就带他先去吃了顿饭。”

陆归昀便埋怨他:“哎呀!我还在家里备了饭!”

关洬只好讨饶:“对不住对不住……还是你想得周到,不派人去接我们今晚都回不来了……”

承倬甫一只手提着包,没用佃农扶,一步跳上了岸。陆归昀马上不说了,转过头来看他。承倬甫的掌心突然开始发汗,方才握过关洬的体温变得滚烫,在陆归昀的注视下,仿佛烧成一把炭,灼穿他的皮肉。

“这位就是承六爷?”陆归昀很客气,“总听适南提起六哥,今日总算见到了。”

承倬甫没忍住转头看了一眼关洬,做贼心虚地被那声“六哥”惊住,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陆归昀不明所以,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也转头去看关洬。陆归昀手里的灯笼晃着昏黄的光,反射在水中,一时映得关洬脸上波光涟涟,看不清他的表情。

“就是他。”他替承倬甫回答,然后又转回来,神情平静地从承倬甫手中提过了他的包,“走,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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