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金吾卫令行禁止,片刻间把太极殿外的尸体清理干净。东乡公主被救下之后就被太后带回了上阳宫,同时传太医,硬是把天子也遣回含清宫去,看看有无受伤。上阳宫随即传出严令,整座宫城封禁,太极殿里的宗亲不得诏令一个也不许放。唯有崔挺、袁增二将一起跪在上阳宫外,等待召见。
但是太后只召见了崔挺。
按照崔挺的说法,荆州刺史邓霄假扮回营复命的执金吾卫军侯混进大营,意图不轨。幸亏平荆中郎将今日在校场操练,邓霄一见中郎将在此便知会被他认出,今日事必不可成,竟然狗急跳墙率领三百人攻入皇宫。好在宫中及时传出了虎符,崔挺才得以调兵。如今叛军已被全歼,执金吾卫右中侯亲自率人去搜寻李姬和萧忞二子的下落。现将虎符奉还,请太后放心。
他说到最后,双手将那半片虎符奉上。谢拂霜接到手里一掂,当即就往崔挺脸上一扔。崔挺没避开,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把头低下,木然道:“臣救驾来迟,太后恕罪。”
“救驾来迟?”谢拂霜冷笑一声,“崔卿太谦虚了!本宫看你是来得太早了!”
崔挺这套话漏洞百出,谢拂霜一听就知道他搞的什么鬼。邓霄既然敢去执金吾卫的大营,怎么会看见袁增在那里就知道“事不可成”,还知难而退?又怎么可能在被崔挺发现以后还有机会以三百人来攻皇城?多半是邓霄拿了方千绪的什么锦囊妙计,说服了崔挺支持长沙王,所以谢郯布下的刀斧手才会被射杀。袁增此时再出现,见他手持虎符,崔挺便临阵倒戈,让袁煦那莽夫斩了邓霄,死无对证。
可是那虎符缺斤少两,成色不对,都不必和崔挺手中那半块对上就知道是假的。真正的虎符一直握在谢拂霜手中,这东西是出自于谁,其实不必多问就知道。
谢拂霜突然想起来,崔挺汇报过,跟着王诃去荆州的三百人一直没有归营。但他故意装得只是随口一提,当时谢拂霜为了女儿下落不明正心烦意乱,听见了也没多想。
但现在她一串起来就明白了,三百人未归营,崔挺就知道事情有变,王诃不是叛了就是死了。要只是死了还好,若是真去造反,崔氏全族都要被牵连。太后此刻看王家正不顺眼,崔挺要留个后手。不能做得太明,太后这里要提一句,以防太后回过神来治他瞒报之罪;陛下那里也要通传,但要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去含清宫面圣或者递奏疏都是不安全的——谢拂霜猛地反应过来,是袁煦。
当初为了拉拢袁家,许了袁煦宫禁行走的自由。
看来萧盈也确实没有辜负崔挺一番苦心,一下子就猜到了这里面的七弯八绕,甚至算到了邓霄有可能兵行险着去策反崔挺。
他本可以下令让崔挺先下手为强,要么提前在宫中布防,要么看见邓霄露面就把他就地正法,那么这场叛乱就会随着长沙王孤立无援地血溅太极殿而结束。但萧盈选择了传假虎符,命令崔挺将计就计,领兵随邓霄入宫,堂而皇之射杀太尉府的人,在宗亲们面前演了一出兵围太极殿的好戏,然后到关键时刻让袁煦斩杀邓霄,他亲自把长沙王逼退到墙角,一箭立威,换得山呼万岁。
真正的虎符确实还在太后手里,军心就未必了。
还真是小看这个病秧子了。谢拂霜牙关几乎咬出血,但崔挺也只是一声不响地跪在她面前。她抓不到崔挺的错处,他也很清楚这个,才敢这样近乎挑衅地来她面前睁着眼睛说瞎话。治假虎符之罪吗?可是执金吾卫的半片虎符本就应该握在天子手里,留在太后手中才是名不正言不顺,只是没人来较这个真,若非要追究,反而给了萧盈把虎符要回去的机会。
“好。”谢拂霜只道,“好得很。”
崔挺再叩头:“臣有罪。”
“崔卿这是立了大功,何罪之有啊?”谢拂霜压着火气,“崔卿出生入死辛苦了,不如回去好好休养,执金吾卫自有右中侯在。”
崔挺好一会儿都没说话,虽然左右中侯都算是他的副手,但右中侯楚培仗着楚氏沾着皇亲,从来不服崔挺。左中侯才是崔挺亲信,也已经被太后发落,如今太后说这话,就是要他自己退。
崔挺审时度势,已知无路可选。他给陛下通风报信,怎么也得罚一罚才能平了太后心口的气,不然的话,今日虽拿不到错处,以后也早晚会有更要命的错处。倒是眼下天子大有胜算,他亲政一日,自是崔挺起复之时。于是他果断地一低头,只道:“臣遵旨。”
崔挺当即将中尉的盔甲和印信都卸下,连一句哀求央告都没有,沉默着再拜谢恩。谢拂霜仿佛从他的沉默里读到了他真实的想法,也不给他留颜面,人还没站起来,谢拂霜就召人来把中尉的盔甲印信全都送去给楚培。崔挺脸上挂不住,走的时候连声告退都懒怠再说。他一走,谢拂霜便站不住似的,往后退了两步,颓然跌坐。
“芸姑!”谢拂霜习惯性地扬声唤人,“芸姑!”
然而进来的只有灵芝:“太后,梁女史还被关着呢。”
谢拂霜厉声喝道:“还不去接她回来!”
灵芝被吓了一跳,连连应声,转身要去传令,刚跑出两步,又想起什么,跑回来道:“太后,中郎将还在外面……”
谢拂霜摁着越来越痛的太阳穴,烦躁地闭上了眼睛。她知道袁增要的是什么,萧盈连他也一起安排好了——袁家竟也归了萧盈!谢拂霜恨得咬牙切齿,只觉得萧盈像是缠在她身上的小鬼,她费尽心思筹谋的局,拉拢的人,只因他在名义上是她的儿子,是更为名正言顺的天子,就轻而易举地全部摘去,反过来变成与她相斗的筹码。她此刻不想遂袁增的意,更不想遂萧盈的意。但眼下没有更好的安排,她不能为了跟萧盈斗而置大雍江山于不顾。
“出去告诉他,荆州归他了。”谢拂霜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让他带着儿子即刻就出发,荆州军要是敢出一点乱,让他提头来见!”
她话中隐隐有金石相振之声,生杀予夺,只在片语,竟让躲在屏风后的明绰没忍住打了个寒噤。灵芝也跑出去了,临走,谢拂霜还不忘叮嘱“快把梁女史接回来!”。
又过了一会儿,明绰便听见母后压抑着呻|吟了两声,似是难受得紧。她心中不忍,想走出去,却又听见谢拂霜低低地唤,芸姑,芸姑。连叫了两声,含着无限的痛苦和愤懑,多少说不出来的苦楚都含进了这两声低唤中。明绰突然止了步,意识到此刻也许母后此刻想见的人不是她。
她被长沙王的剑架着脖子的时候,谢拂霜恨不得以身替之,可是她被救下来以后,母后除了把她从萧盈手中抢过来的那一瞬间流露出了情绪,接下来就只有冰冷的愤怒和沉默,连太医来给她看脖子里的伤,谢拂霜都没有过问。
明绰知道她闯下了大祸。她以为让王执瑈出家做不成皇后,母后就可以满意,太父也不能说什么,可是一切都裹进了长沙王的叛乱里,彻底乱了套。如果不是她自作聪明,王家不会跟太后撕破脸,崔挺也许就不会为了自保背叛太后。如果她没有出现在龙盘山,方千绪肯定会带走慈安来要挟,那么母后也就不会如此受制于人……
明绰想到这里,心里突然一冷。母后会在意自己生母的死活吗?这个问题她想不到答案,她只为了自己竟然会这样想而感到某种说不出来的恶心。
屏风另一面又传来脚步声,打断了明绰的思绪。然后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含清宫里伺候皇兄的小黄门任之。
“太后,”任之禀报,“陛下来问,太极殿里的宗亲何时能归家?”
谢拂霜对任之没什么好脸,冷冰冰地回道:“这样的事陛下也要来问本宫吗?他愿意放就放,执金吾卫都听他调遣!”
任之:“太后不发话,陛下不敢。”
谢拂霜冷笑一声,竟是许久不曾说什么。
明绰在母亲的沉默里慢慢地回过味来,那些宗亲们今天听了方千绪这些话,保不齐有些人心里要有歪的心思,执金吾卫往门口一站,谁也不让走,这就有点儿意味深长。任他们去想,谢太后是不是要杀人灭口?全杀光了,把事情往长沙王身上一推,岂不是方便得很?
就连明绰也没忍住在心里想,母后难道真要全杀了?
别管天子与太后之间实际上已经多么水火不容,在这件事上,天子和太后,乃至整个谢家,都还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所以太后下令执金吾卫封禁太极殿,萧盈也没有马上利用自己新建立的威望来反抗太后的命令。
他非常清楚,太后与谢氏之威并非一朝一夕建立起来的,将士们山呼万岁只是一时的气血上涌。立刻就和太后对着干,未必就能一呼百应。萧盈让小黄门来看太后的脸色,无非是说,他还是尊她为母。
而谢拂霜也没有任何选择。长沙王谋逆是谢拂霜亲自定下的罪,袁增去荆州赴任刺史,必会奉命将萧忞一脉屠戮殆尽。眼下萧氏宗室当真无人,要是没有他这个天子,谢拂霜也做不成这个太后。
所以谢拂霜不语。她被沉默淹没,耳边突然又响起了十五年前的那场雨,淅淅沥沥,淋湿了她半生。
那孩子被方千绪抱进宫的时候她没有亲眼见到,血房不吉,父亲一直在外面守着。她只听见雨声,还有父亲和方千绪争执的声音。父亲说这个孩子都快两岁了,如何骗过百官。方千绪却一再坚持,他卜过这孩子的命,“大雍之兴,皆系此子。”
就这么一句话,父亲信了。
他们说,这是命。是这孩子的命,也是她女儿的命。就因为他们出生的时候天上那几颗看不见的星子?她不信这个命——连方千绪也未必是真信,不然他岂会襄助长沙王来造萧盈的反?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两个孩子生来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
可是为何萧盈这样聪明,还有这样的气运?他才只有十六岁,朝不保夕地在她一碗药下心痛了这么多年,一朝翻身,竟然能这样沉得住气,不急着向她寻仇,反而先谋共利之好。
这样的孩子,若是羽翼再丰一些,她还拿得住、斗得过吗?
“此事不劳陛下费心,”谢拂霜终于开了口,“关一夜,想明白了,自会放他们回去。”
任之问到了答案,唱了声诺便告了退。明绰在屏风后听着,谢拂霜很明显又犯了头风,但来的人络绎不绝,诸般杂务,什么都要汇报给她听。宗亲们迟迟不回家,那些权贵们从自家的楼阁里就能看见大批执金吾卫入宫,本来就预期这是鸿门宴了,谢拂霜再怎么想封锁消息也是于事无补。尚书令桓廊已经率人入宫求见,太后躲也躲不过,只能忍着与他们周旋。
明绰退出来,正看见灵芝领着一位身着金甲的人过来,显然也是要求见。只是这位执金吾卫穿着怪异,身上是军侯的甲,头上却是中尉的盔,一看便是新被提拔的楚培。
“楚中尉留步。”明绰扬声把人叫住。
楚培转身,见到是长公主,立刻把盔摘下,夹在手臂下,给东乡公主行礼。
“母后在与桓令君议事,中尉有何事?”
楚培让她两声“中尉”叫得面上一红。他被派出去找长沙王出逃的儿子,找得满面尘土,无功而返,本来想着回来挨教训呢,没想到一顶中尉的盔就戴头上了,他甚至都没时间把身上的甲一并换去。
“臣无能,没找到萧犯的两个逆子,特来向太后请罪。”楚培擦了擦脸上的汗,“臣刚从太极殿过来,萧犯手下那位白衣谋士尚有一口气在,臣想留着审一审那两个逆子的下落,但中书令坚持不留活口……”
楚培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显然是来请太后定夺的。
明绰:“太尉怎么说?”
楚培禀报:“太尉身子不适,中书令已将他送回府了。”
明绰顿时皱起眉头,在心里暗骂谢聿糊涂。谢郯身子不适她是信的,可是这些宗亲里头年纪在谢郯之上的不在少数,太后一个都没放走,他倒显着谢家权势了,现在又非要灭方千绪的口,这不是心虚是什么?要消除宗亲对萧盈的怀疑,方千绪不能死。
“母后脱不开身,我随中尉去一趟吧。”
楚培犹豫片刻,还不适应万事要他自己做主的中尉职责,但明绰没有给他多想的机会,举步就走:“不能就这么杀了方千绪,我去和舅舅说。”
楚培连忙跟上,一面道:“臣,臣就是这个意思,长公主慢点……”
明绰哪里慢得下来,几乎是跑着去了太极殿,刚到殿门外就看见太医们已经到了,在门口守着的执金吾卫来跟楚培汇报,说是陛下的意思,方千绪已经止了血,被送去执金吾卫那里,等中尉审完再送有司。
“陛下?”楚培吃了一惊,“陛下什么时候来的——诶,长公主?”
明绰匆匆跑进殿中,看见萧盈正和桓殷一起蹲在一个老者身边,正扶着他让太医诊治。明绰依稀记得此人姓石,曾经也是个驸马,娶的就是大将军之母安阳公主的哪个姐妹,但具体哪一个,明绰已经记不清。
石驸马如今都八十多了,他的公主妻子早已逝世,还是被太后召来这宗亲宫宴。当时有人从殿外射杀刀斧手的时候,石驸马行动不便,躲闪不及,被流矢擦伤了大腿。后面事情一件赶着一件,他人微言轻,竟也不敢说自己受了伤。一直被关在这太极殿里,直到血浸透了整条袍子才被大将军发觉。
石驸马颤颤巍巍的,仍要给萧盈行礼:“陛下,老臣不敢……不敢……”
萧盈摁住他,一时竟也不知道按照辈分该怎么称呼,只好温声道:“老寿星别动,让太医看看你的伤。”
明绰停在几步远的地方,没过去。萧盈也没有看见她,一路把耳朵贴到石驸马的嘴边听他说了什么。听完了,还露出了一丝笑意,又安抚地握着老人的手。石驸马经了四朝,也没哪个天子这般对他关切,一时竟然老泪纵横。桓殷在一旁看着,目光落定在萧盈身上,神色若有所思。
太医给石驸马止了血,唤了两个小黄门过来把人扶起来,萧盈和桓殷这才放开手。两人都站了起来,萧盈看见袖上沾了血,正低着头拂。桓殷十分大胆地打量着他,明绰心里顿时一紧,意识到大将军是在量萧盈的身高。
“陛下是生得比寻常人高些,”桓殷淡淡地开了口,“真是芝兰玉树。”
萧盈笑了笑,凑到了桓殷耳边。其实他没什么机会跟大将军说过话,但开口的姿态却非常自然,好似一对明君良将,本该如此亲密熟稔。
“北地的蛮人都生得比咱们高,大将军可知是为何?”
桓殷微微一退:“人种有不同……”
萧盈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他:“那都是他们自小喝牛乳喝出来的。”
桓殷怔了一下,倒是确实听说过这个话。北地的蛮兵更容易出大块头,体格健壮,力大如牛,多是游牧为生,自小拿牛乳当水喝。
萧盈抬手理了理袖袍,负手而立,笑着对桓殷道:“朕幼时体弱,母后心疼,含清宫里日日供着醍醐,连长公主都吃不着,还要上朕这里偷吃呢。”
桓殷斟酌着陪了一个微笑:“太后慈母心肠。”
“朕记得,桓大将军家里孙儿也七岁了吧?”萧盈突然又道,“醍醐是好东西,以后宫里每日都送一碗到府上。”
桓殷连忙躬身:“老臣无功——”
“桓家有功!”萧盈一把握住他的手,“桓湛平叛定乱,也是大将军的功。”
他下了力气往下摁了摁,君恩如山,君威也如山。桓殷的手被摁下几寸,眉目不惊,肩上却似塌了一层。然后他低下头,轻声道:“桓殷谢陛下天恩浩荡。”
明绰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出声唤萧盈。他的胸口还浸着一小块暗色的血,就在心口,几个时辰前,他曾那样用力地把她搂在怀里的位置。
她转过身,无声地走出了太极殿。桓廊几乎与她错身而过,带来了太后解禁太极殿的诏令。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母后的,多半是拿中书令已经把太尉送回了家一事来说嘴。母后此时应该很气急,但是明绰并不担心宗亲们还有谁会有异心。
殿外,残阳已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