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盘山居,清晨,云蒸霞蔚。
慈安出门来浇菜的时候,发现谢聿正无声地独自立在门外。地上放着一盏已经熄灭的灯,显然是天还没亮就开始爬山了。山上露重,连他发间都被浸得半湿。见到母亲出来,他也没有开口唤一声,母子两个只是对望了片刻,然后慈安无声地转身,唯一知道儿子来了的表示也就是没有关门。
这个反应已经算得上是欢迎了。谢聿抖了抖身上的氅,举步踏进了慈安的山居。里面极其清简,只有供着佛龛的高案尚算华丽。谢聿拈了香,先在佛前三拜,这才转头坐在了母亲面前。
“母亲,”谢聿颔首为礼,“王氏女如何了?”
慈安的声音有几分粗哑,硬邦邦的:“死不了。”
谢聿又问:“明绰到底去了哪儿?”
慈安还是只有几个字:“不知道。”
谢聿的声音带了两分责备:“母亲!”
慈安抬眼看他:“太后让你来的?”
谢聿没答,这种事情显而易见,他非要说什么思念母亲、关心母亲之类的话,只会让慈安发怒。
慈安垂眸倒茶:“太后有什么话可以亲自来问我。她年纪轻轻,是爬不动这山道了吗?”
谢聿从唇缝里挤出来一句:“那也得母亲肯见。”
“说得对。”慈安不以为忤,把茶盏推到他面前,“她来了我也不会见。”
“但此事关乎明绰,母亲……”
“天下不是只有明绰有娘疼。”慈安冷冷地打断他,“瑈儿也有娘疼。太后下手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人家的娘也会心痛?”
“是啊,都有娘疼。”谢聿没忍住,“唯独我和拂霜没有娘疼!”
慈安什么都没说。谢聿平复了一下,端杯饮茶。类似这样的话,他们母子之间已经说过不知道多少次,再反复也只是徒费功夫。今日宫中还要宴请长沙王,他的时间不多。
“母亲,儿子只是想知道公主在哪里,问完就走,不打扰母亲清修。”
慈安轻轻皱起眉头,似是困惑谢聿为什么一副她把公主藏起来了的样子。她自问并未故意隐瞒什么,谢拂霜已经调了一批人,一日一夜间几乎把整个龙盘山都翻了一遍。
但江南丘陵不甚高险,龙盘山也无深峡老洞,找不到人就是找不到,谢拂霜这才无可奈何,只好再遣兄长来问是否有别的线索。
谢聿也皱着眉看着慈安。其实母子两个生得很像,王老妪走出来奉茶点,见母子二人这般对峙着,倒像是在看镜子一般。但那气氛绷得吓人,王老妪一时都没敢出声,只好小心翼翼地放下茶点。
最后还是谢聿先断开了和母亲的视线对峙,轻叹了一声:“母亲到底还要跟拂霜置气到什么时候?”
慈安并不理会,反倒招呼王老妪:“不必招待了,送客吧。”
谢聿不动,只道:“我已娶了庾家的女儿,这么多年了,有多少债也已经还清了,为了庾郎,母亲要连一个无辜的孩子都一起迁怒吗?”
慈安猛地抬眼,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属于红尘世内人的情绪。好像儿子不是说了一句话,而是在她胸口猛地捅了一刀。
当年王家许给谢郯的其实是慈安的亲姐姐,而她定下的婚事是青梅竹马的庾家儿郎。但是她的姐姐突然病逝,王家只好把她送进了谢家的门。就是为了这桩遗憾,她一心想让女儿和庾家结亲。可惜庾家虽有祖荫,子孙却无能,在朝中并无建树,眼看着一代不如一代。谢郯势利,心里看不上,谢拂霜也有样学样,一心要做皇后。当年怀帝的皇后本来定的是楚氏女,谢拂霜故意惊了楚氏女的马,害她跌断了腿,落下了终身的跛疾。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们母女之间便再没一句好言好语。
谢拂霜恨她放不下和庾郎的情意,如此自私地一定要自己搭上终身。慈安则是恨女儿和谢郯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甚至比儿子还更像父亲的作风行事。等到谢拂霜封后,谢郯独揽朝中大权之时,她已经恨极了谢氏一门,恨他们所有人的不择手段,薄情寡义,更恨他们的势利贪权,恨到只能躲进佛堂,以求一息安宁。可她越要避开,谢郯便越认定她是放不下庾郎。最后因她执意出家,谢郯还让谢聿娶了庾家的女儿,作出一副都是为了她的姿态,谢聿心中百般不愿意,也只能忍下。这么多年,谢聿和庾夫人感情始终淡淡的,膝下只有一女。
儿子现在说这样的话,慈安便知道,其实他也是在心里责怪她。
慈安冷笑了一声:“中书令不必来老尼这里啰嗦,冤有头债有主,太后寻不着女儿,自是她造孽太多,菩萨降下的报应。”
“这叫什么话!”谢聿急了,“这还是为娘的说得出来的话吗!”
“你有的来这里教老尼如何为人母,不如回去劝劝太尉如何为人父。”慈安眉目不动,词句如刀,“当年他把慧玄带回太尉府的时候——”
只听“当”一声,王老妪似是骇了一跳,手中的茶具一下子跌到了地上。谢聿紧紧攥住母亲的手,同时几乎是哀求似的叫了一声:“阿娘!”
慈安便不说了,看着儿子,嘴角的冷笑渐渐变了滋味,说不清的悲意。其实儿子心里也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整个太尉府都知道。谢郯当年何曾顾及过她的颜面?可是他们谁也不会去说谢郯的不是,只是心安理得地责怪她的出走是因为放不下庾郎。
其实她连庾郎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倒是慧玄那张脸,那张她曾以为出尘如优昙花的脸,最后成为了丈夫给她带来的最刻骨铭心的耻辱。
谢聿站起来,看起来已经平复了心绪:“儿子说错话了,这就走,母亲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慈安扭过脸去,不愿理他。谢聿朝她躬身行了一礼,她也避而未受。
谢聿无可奈何,只好走出去,王老妪见他要走,又急忙出来相送。出了门,又送上山路,踌躇了半晌,才张嘴唤了一声:“中书令。”
谢聿停下来:“老妈妈请说。”
“老奴听慈安比丘尼说起慧玄与太尉——哦,老奴没有别的意思!”她见谢聿皱了眉,慌忙摆手,“只是前夜里长公主和老奴送我家小姐上山,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居士,便是自称慧玄的。”
谢聿一下子变了脸色:“什么?”
“长公主离开前叮嘱了老奴,怕太后追究,老奴就没敢提起。”王老妪一脸为难,“但若是这慧玄与太尉府有旧,长公主又下落不明,是不是……”
谢聿没听她说完,只低声念了句“不好”,甚至来不及与王老妪说上一句话,转头就沿着山道跑了下去。清晨的雾气仍未散,被他的袖袍搅动,惊破一片世外的宁静。
等到山雾重新凝聚时,谢聿已不见了踪影。
中书令的车马一路疾驰过建康的长街,过司马门,入宫禁,直谒太极殿。太极殿正摆下宫宴,为长沙王接风。
照理说,藩王无事入京,多半没有好事,宫宴也有点鸿门宴的意思。萧氏宗亲本来就没剩几个,不是外放封地就是已经死绝。留在建康的都是往前数几代的公主们下嫁过的外姓宗室,他们也都心里犯怵,本是不想来的,但太后并未食言,已下了旨,给长沙王送来的两个儿子都封了侯,还依着陛下的字辈,给两个侯爷都改了名字,长子改作萧盛,次子改作萧益。
太后场面上的功夫做足了,宗室们也没有退避的理由。来太极殿一瞧,发现今日连陛下都来了,太后的座次甚至还在天子之下。
太极殿里各归其位,内贵人这才传天子旨意,宣长沙王。
长沙王自殿外现身,不解剑,不脱履,抬腿就要上殿。
殿上所有人都同时变了脸色。在场的还有桓大将军,他母亲是萧氏的公主,祖父立下开国之功,方得天子恩准“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可是桓公到死都未敢如此行事。
桓殷立刻站起来,朝萧忞大喝一声:“长沙王还不解剑!”
萧忞手搭剑柄,斜睨了桓殷一眼,神色倨傲,竟不作答,还是往殿上走。桓殷正要再喝,只见萧忞身后又多出来两个人影,本该是他两个儿子,但殿上所有人定睛一看,只见一人作白衣文士装扮,另一人身量不足,着淡绯色襦裙,是个寻常女儿家的打扮。
她一露面,太后就倒吸一口冷气,摁着案角站了起来。
殿上大多数人也都认出了东乡公主,但无人敢窃窃私语,连桓大将军都收了声,犹疑不定地看看太后,又看看太尉。
谢郯却好像没看见明绰,一双眼睛只瞪着那白衣文士,好像要在他脸上烧出两个洞。
谢拂霜咽下一口气,强迫自己重新坐下:“长沙王不必解剑,上殿吧!”
萧忞一笑,手从剑柄上放下,也不朝天子行礼,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明绰看准机会就想往跑,但是萧忞手一伸便扣住了她。当着太后和宗亲的面,硬是拽着她坐到了自己身边。明绰狠狠挣了两下也没挣开,似是被萧忞捏疼了手腕,没忍住发出痛声。谢拂霜整个身子都往前倾,像一头准备扑食的母狮子。
“东乡顽劣,本宫也是心急如焚。”谢拂霜牙关都要咬碎,却仍故作平静地与萧忞周旋,“多谢长沙王把她送回来。今日宫宴人多,她这般成何体统?要不还是让东乡下去梳洗一番……”
“不必了!”萧忞打断她的话,“本王是看着东乡长大的,多年不见,想念得紧。今天来的都是自家人,就让东乡陪本王喝两杯又如何?”
明绰还在挣扎,长沙王随她又踢又闹,好像铜皮铁骨,不知痛痒。明绰感觉自己的手腕都要被他捏碎了也挣脱不开,只好扬起嗓子大叫:“母后!他要造反——”然而话音未落,长沙王反手就是一巴掌,只听“啪”一声脆响,打得明绰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要往边上倒,却又被长沙王狠狠地拽回来。整个人像是被拆散架了,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登时叫不出声音了。
谢拂霜目眦欲裂,还未来得及说话,谢郯已冷哼一声,只道:“放肆!”伸手便去抓眼前的杯子。
桓殷看他动作就感到不对劲,立刻警觉地转身,隐约好像是看见偏殿窗上有层层人影一闪而过。谢郯没有被女儿喝住的意思,手中的杯子应声摔在地上。
众人都被瓷器碎裂之声惊得心头一跳,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萧忞只道:“果然是鸿门宴呐!”一边说一边横剑在手,架到明绰的脖子上。宝剑锋利,轻轻一碰便已划破了明绰颈边的皮肤。
“何来鸿门宴!”谢拂霜急得上前一步,“还不放开公主!”
谢郯明白了什么,脸色煞白地瞪了谢聿一眼。谢聿心虚地避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今日宫宴遍布刀斧手,都是太尉府的人,但他摔杯无人应,显然是太后宴前得知公主在长沙王手里,临时撤了刀斧手。
谢郯一时气急交加。宴前他们才刚大吵了一架,王执瑈剃度出家,后位空悬,谢郯一番筹谋尽付东流不说,王家还不肯罢休,都是谢拂霜不肯容人之故。但他此时再要教训,谢拂霜哪里还听得进去,反而气他完全不在意明绰的失踪。若非父女有龃龉在先,他已经部署好的事,谢拂霜是从来不敢这样拆台的。
谢郯顾不得许多,竟在人前叫了太后的闺名:“拂霜!”
谢拂霜闭了闭眼,下定决心不理会他,只看着萧忞:“放了公主,本宫可以不计较你殿前失仪。”
萧忞冷笑一声:“谢拂霜,本王若信你的鬼话,早把性命丢在封地了。”
明绰整个人都被萧忞提溜着,得踮着脚才能把脖子架得离剑高一点点。方才自己挥剑抹脖子的那股气性已经是消散得一干二净,也不知道他们这互相放狠话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去取太后的虎符!”谢郯断喝一声,“长沙王谋逆之罪昭昭,还不调执金吾卫入宫来!”
谢拂霜身边的宫人下意识就要去,却被太后猛地提高了嗓音制止:“谁敢!”
谢郯怒视着女儿,不敢相信她会在这么大的事情上昏了头。宗亲们都愣在那里,这长沙王谋逆还没怎么着呢,他们父女两个倒是吵起来了。桓殷不耐烦地“哎呀”了一声,只道:“太后不调兵,臣去调兵!”
明绰恨不得给他叫好:“大将军快去!他们只有——”
但是她还没说完,萧忞的手臂铁铸的一般,突然收紧,把她胸腹间所有的气都挤出去了似的,明绰的脸一下通红,险些被他掐死。
“大将军且慢。”那白衣文士突然叫住桓殷。
桓殷回过头看了他两眼:“你是何人?”
“无名小卒。”他微微颔首,“只是大将军对大雍忠心耿耿,有几句话,不妨听完了再忙调兵不迟,免得受了蒙骗,铸下对不起萧氏先祖的大错。”
谢郯猛然打断他:“桓兄莫听他胡言乱语!快去快去!”
萧忞也勒紧明绰,谢拂霜还是忧心女儿,急得又制止:“桓殷不许轻举妄动!你放开公主,本宫可以赦你无罪!”
“我……”桓殷让他们父女喝得脑门都冒出一层汗,又被白衣文士的话震住,一时进退两难。
“桓氏世代忠良,大将军是安阳公主之子,本朝的辅政大臣也该有大将军一席之地,何故俯首听谢氏调遣?”白衣文士突然提高声音,几乎有些咄咄逼人,“若太后犯下弥天大罪,太尉又急于杀人灭口,长沙王有冤难诉,当然只有找大将军主持公道了。”
桓殷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萧忞:“长沙王有何冤屈?”
“本王是替萧氏伸冤!”萧忞终于把剑从明绰脖子上挪开,换了个方向,直指谢拂霜,“南山石上栽梧桐,不见鸾鸣见雀踪!”
他起了个头桓殷便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但这样的理由已不新鲜,怀帝的兄弟们个个都是这一套词。桓殷不耐烦地一挥袖,只道:“诛心之论!若无证据……”
“有证据,”白衣文士打断他,“大将军,在下就是证据。”
谢郯突然开了口:“千绪。”
他垂着头,声音很低,就连站得离他最近的谢聿都险些以为是错觉。可是方千绪顿了顿,似是千真万确地听见了这一声唤。十五年了,这是谢郯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哀求,还是威胁?
方千绪只当没有听见,继续往下说:“十五年前,先帝崩逝,谢后临盆,只产下一女。谢郯为揽私权,命我从民间寻得一男婴,冒充皇家血脉……”
明绰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突然僵住了。所有人都抬起头,随着方千绪的话,看向了那个始终沉默的至尊之位。萧盈的脸隐在垂下的玉藻后,看不清神情,但他一动都没有动,像一尊泥雕的神像,一具受人跪拜的傀儡。明绰下意识地看向了谢拂霜,发现母后也在看她。
“母后……”明绰无声地摇了摇头,想问她,这不是真的,对不对?可是她说不出话。
谢拂霜突然下令:“拿下他。”
太后一声令下,殿中门窗立刻被破开,方才桓殷见到的偏殿人影都现出了身形。然而他们刚往前数步,手中的刀斧还没有来得及靠近方千绪,只听几声“嗖嗖”的利箭破空之声,十来个刀斧手应声倒地,背后插的羽箭还在兀自发颤。宗亲们惊声不断,连大将军都骇得退了一步。刀斧手们被近距离射杀,说明整座太极殿已经被围住了。
殿外杀声忽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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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