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了几阵风,荷塘中的花芯儿们有些摇摇欲坠的架势,青红已不再乍眼,裸露出的几片水也染了冷色。秦铮伸手掖了下领口,天也见凉了。
“听聂稳说,孟公子认出你了。”沈苓抱了几个正在配的药囊,走来坐在了秦铮旁。
“他认出我本不稀奇。我讶然的是,竟然从回西京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开始,他便对我起了疑,一步步试探和确认,却又让我分毫都看不出来。”秦铮想起一年半前,孟怀泽来秦府,笑眯眯地问他要六必居的定制礼盒。
“孟公子来秦府时,我也见过几次,看你和他相交往的样子,倒不像是真的在伪装。”沈苓捏着药囊,扭过头来,看见他表情淡泊的脸上,是抹不开的倦色。
秦铮愣了一下,想想的确是这样,随即道:“亦真亦假吧。我熟悉秦铮,会有意模仿他,可他在孟怀泽前会是哪些样子,他们又怎么深交,我纵是学不来的。所以有时候孟怀泽来,我是真的挺开心的,他吵吵嚷嚷,我也可以跟着无赖。”
“总之,这个秘密被他知道了,你还是多小心一些的好。虽说孟公子看上去不是会利用这个秘密的人,可也不见得不会被他人盯上。”沈苓能感觉到,秦铮失落的不仅仅是没守住的秘密,更是这个没守住的挚友。
“哦还有,我哥来信了,他那边好像出了什么急事。他很抱歉没能来参加我的及笄礼,但听说你帮我操持的有声有色,很感恩。”沈苓耳垂上挂着那对耳坠,名为青水如滴。
“武林盟主亲自感恩,我可有点受不住了。”秦铮忍不住翘起嘴角,眼神停在沈苓光洁的耳垂上的那股清幽。
聂稳看着自家殿下愁郁了这么几日终于笑了,硬是忍了一会儿才去打破这美好的场景:“大人,说好去华年坊的,柳娘专门留了空。”
听见要去华年坊,沈苓起身,把药囊翻手就按在了桌上:“我也要去。”
聂稳不知所以:“啊?沈姑娘,你去干嘛?”
沈苓手一插,头微微扬起:“我为什么不能去?”
聂稳正在这儿头痛,看向秦铮,他却有些表情尴尬。
是因为红玉的事情了,孟怀泽呀孟怀泽,跟他决裂之前,竟然已经埋下了麻烦的尾巴。
秦铮出来打圆场道:“我去是公务……华年坊人多眼杂,你在秦府的事情从未对外张扬,若是被有心人发现,怕是会引来一些说辞和不方便。”
“我又不是我哥,没人认得我。就算被人发现,就说我是秦府的医女好了。这总不会露馅。”秦铮说话越遮遮掩掩,沈苓就越是横了心的要跟上。
“还是秦府最安全。若你出了什么事,小涣一定和我没完。他现在在江湖名头正盛,我可打不过他。”秦铮苦笑,话声刚落,沈苓起手一掌的指尖便擦到了他的耳前。
“你不是说我不安全吗?那我们不妨拆上几招。”凌风掌和凌云步一样,主攻一字“快”。沈苓手腕翻转,掌心时而展开,时而微拢,像是把风拿捏在手中缝隙。
秦铮左挡右格,身子已往后推了几分,没想到沈苓出掌竟这样凌厉。她的招式看上去绰约,但却绝不是花架子,每一掌都驭风而行,破至稀薄。秦铮迫不得已,出手与她对了一掌。
“你若是再不使全力,我可就要不客气了。”感到秦铮出掌之绵软,沈苓杏眼微挑,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正经,连续两个侧身,一掌逼近了秦铮的脖颈。
“大人小心!”聂稳看见秦铮已站在了台子的边缘,再退一步可就要掉到荷塘里了。
秦铮半脚已空,沈苓的凌风掌已在眼前,他倏地拔出腰间佩剑,朝后仰去,一剑点在荷叶之处,衬着那一点点力道,仰面从沈苓臂下划过,已转好了身,稳当当站在了台上,倒是沈苓出手太快,这一下未着,带着身子也向前扑去。
秦铮见状伸手去将沈苓揽回,却没想到她突然换了身形,抬腿轻点了一下秦铮将垂在地的剑尖,借着剑的的回弹之势,拐了方向,几个移形换步,飘忽一般定了身。
“若是我的凌云步能有哥哥半成的功夫,你今天就已经落进荷塘了。”沈苓努了努嘴。
“你和小涣,一个练掌,一个习步,倒是也会对方的绝活。苓儿功夫甚是独到,是我想多了。”秦铮将剑收回鞘中,作了作揖。
沈苓朝聂稳的方向挑了挑嘴角:“我说的吧,我也可以去。”
红玉在羽字间,手下的木瑟通体髹漆。她垂眉婉转,眼帘若柳,不远处隔着纱帘的富家公子,如痴如醉般看着她,想从她既不卖弄也不张扬的神情里看出些什么。
可红玉的心思早已飘远了。
想着,手下的弦竟弹拨地狠了一些,传出一声刺耳。
红玉的思绪被拽了回来,她这才专心于眼前岳山间的琴弦们。曲毕,她稍稍欠身:“红玉今日有些不适,刚刚,冒犯了,还请公子不怪罪。”
笑盈盈地送出去了这位公子,红玉放下更织的紧密的锦帘,进了羽字间的密道。
她前两天就知道今日秦铮要来了,本想推掉今天的约,可柳娘说,这是领侍御史家的公子,以后殿下会用得到。
她步子逐渐快了些,终于推开了宫字间的门。
秦铮穿一袭灰绿云纹长衣,腰间束的滚边履带略显松垮,能看出来,他是消瘦了不少的。卸下面具后,他的表情看上去要丰富一些。那道疤倒是淡了,微微的凹痕显得眉峰竟有些跋扈。他眼睑细长,眸子直晃晃地,有时暗沉,有时又只是坦诚。
看他看了半会儿,秦铮的目光终于对上了她。
红玉匆忙转离眼神,这才看见案旁的那个姑娘。水绿色的衫子,青润的耳坠,比她上次看见她时要更爱笑些。
“见过殿下,红玉刚送走客人,来晚了。”红玉收起打量的目光,落座在了柳娘旁。
秦铮道:“辛苦红玉姑娘了了。我们刚说到,这两年来华年坊一直在暗中探查仍在职的前朝人,这里面,倒是红玉姑娘帮了不少忙。”
“帮忙算不上。都是柳娘安排的,红玉无非就是借着听曲儿的名义递几句话。最后那些人对前朝的心愿是否坚定,只能有赖柳娘来审探了。”红玉说道。
“刚刚我也看了聂稳带来的名录,若是和我这里的情况合上一合,应大致便差不多了。前朝人仍在朝为官的,还是有一些的,但他们究竟心向如何,因了什么缘由,又是否愿意为前朝尽一份心力,怎么尽……这诸多问题,还需要一段时长来清楚。”柳娘眼角有着极淡的细纹,可风姿仪貌,仍不差当年。
“现下已有几位和我吐露过心底,相谈颇深,应是差不离了。我本只称,前朝故人仍在。可这个说法唬不久的,又过了一段时间,便有人探问,是哪位愿行此大业。我只得说,是皇室血脉。可当年皇室被杀尽的事情大家心里又都清楚……再这样下去,我担心本身坚定的心智会逐渐生疑。”柳娘说道。这毕竟是件凶险事,若对心定意切之人仍遮遮掩掩,想来会有失人心。
“这确实是个问题。复国必得需要一面旗帜来定心,而我现下的身份又难以令人信服。”秦铮想了想,“不如这样吧,待武林大会事宜结束,我便让小涣回西京。他倒也不用做什么,只露一面,让几位知道,太子还活着,我想就足够了。”
沈苓抬起头来:“想不到有一天,我哥这张脸,竟这么管用。”
“不过我看江陵来的信上说,二殿下似是在武林大会上和豫帮起了冲突,况姑娘被豫帮以请的名义带走了。”柳娘想起了今晨才到的消息。
“什么?芸儿被豫帮的人带走了?”秦铮一惊,“这种事情,怎么华年坊有信,我竟不知?”
“我哥给我的信也只说有一些棘手事,怎么是况姐姐被带走了呢?”沈苓也是既气恼又担心。
红玉见状说道:“想是阁主心中已经有了办法,只是还需一些时日,便没有再徒添殿下之忧。给华年坊送信,是有可以帮忙的地方,再加上万老板的势力,影教的高手,我想救出况姑娘,应不是大问题。”
秦铮心里也清楚,可芸儿他是真的放心不下,这下可好了,他若不是亲自去况筠阁请罪,都自觉对不住况叔叔和况姨。
外面传来敲门声,柳娘前去察看,问了好些问题,才在她的示意下开了门。
“见过秦大人。”朴成道。他长途奔波,衣裳上都带些雨土的味道。
“舒王这么快就进京了?”秦铮倒是没想到。
“是。属下一路从荆州跟过来,舒王仪仗颇为华贵,可脚程却一点都不慢。”朴成说道,要不是他轻功有底子,也习惯日夜兼程,这倒确是不好跟。
“有什么发现?”既然周振南没有让他摸这位舒王的底子,他便只能自作主张让风林令的人做这件事了。
“舒王做事周到严谨,实在无甚突兀之处,这发现倒是算不上。”朴成继续道,“属下在舒王府附近探查时,听说他们王府的医官是格外多,我顺着去找了找,但这些医官们要不是搬家省亲,就是换了医馆属地,竟是一个都没找到。”
“我想可能也是我在荆州没什么关系人脉,王府医官本也不是闲人,查不到也有情可圆。可我在跟着舒王进京时却发现,舒王专用了一辆马车拉书册文纸之物,里面竟有小一半是医馆的问切药诊记录。”
“这倒是稀奇了。一个王爷,带那么多药诊记录做什么?”秦铮疑惑道,“你有看过吗?”
“属下看了看,但实在是不懂。最后无奈,我偷拿了两本回来,没敢多拿,怕被舒王察觉。”朴成说着,从衣袋中取出两个小薄册。
“不如让我看看。”沈苓眸子一亮,伸手将其中一本勾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