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头不晒人,午后,沈涣在听浪轩的一处凉亭中已经坐了一两个时辰。偶尔一阵微风吹过,林中的叶子悉悉簌簌地响,是海水靠近岸边的最后一次尝试后、那些细碎花白的小泡沫渐次破灭消失的声音。沈涣点了一盘香,几缕青烟轻轻柔柔上升、盘绕、回旋,他的思绪也随之浮动着。
距离武林大会最终的比试已不足三日,赵宏离的伤虽不重,毒素却始终未清,再上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虽然从未荒废过练功,但如今面对的都是江湖上有鼎鼎大名的人物,有几分胜算,沈涣的心中也没底。
“阁主在这里坐了许久了。”一抹青黑色衣衫出现在沈涣眼前。
“宏离兄,你来得正好。”沈涣做出请的手势,示意赵宏离落座。
“阁主可是在忧心武林大会一事?都怪宏离一时逞能去会见许谌,坏了大局。我已知会夏岳暗中探查楚化门、悬天教的关系。”赵宏离立在一旁抱拳请罪,紧锁的眉头下,还暗藏几分不甘。
“此事已经过去了,不必自责,背后的利害便交由你去查吧,”沈涣拉着赵宏离入座,“依你前两场过手的经验,你觉得第三场我们可有胜算?”
“这第三场比赛,想必各门派都是竭力而求。前两场比赛中,宏离已经与吴成蹊、韩循、李觅几人交手,庐霜门、悬天教很可能是宋彧、高雄亲自上场。这些人武功各有精通,并不好对付,但若论轻功,阁主的凌云步必不输人。”
“若是只用轻功,我倒没这么多烦扰,”沈涣一下一下地扇着扇子,想着应对之策,“你说,明日最想拿到彩头的人是谁?”
“自然是楚化门,虽然韩循尚年轻,但却有一个老谋深算、最重颜面的爹,不知上一次在武林大会取胜,里面掺了几分真假。”赵宏离的脸上挂着一丝不屑。
“上场比试可见,他的捕影步练得炉火纯青,在洗剑池的立桩上也必能占几分先机。”沈涣若有所思地接话道。
“可往往走在前面的人,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再者,我觉得九禹错与捕影步似乎并不是完全相合,比如其第七式——‘一境四心’。此式谓外界嘈杂纷扰,一境之中有天人鬼神四相,因此主气息内敛,身形合,但此时的捕影步却正是大开大阖之势。气息敛而身形放,此时下盘不稳,若攻他上三路很容易得手。”赵宏离回忆着那天比武的细节,这是韩循与高雄过手时暴露出来的。当局者迷,恐怕高雄也没发现先这个破绽,更没意识到,悬天六式的第四式“转”与捕影步更为匹配。
“若能抓住这次破绽倒好,终究得靠几分运气。”沈涣嘴角微微上扬,似是有几分自嘲。
“事在人为,阁主有备在先,也可以防万一。”说着,赵宏离便起身向沈涣演示“一境四心”的打法,还让他出手来拆招。几次操练之下,沈涣已经使得分外顺手。
“至于那绝窟教李觅,拳法力度与速度兼具,在各家拳法中可占得上风。不过一旦拳打了出去,便如覆水难收。而且在立柱之上不像在平地,其拳法也不见得能全使出来。”
“虽然他说来中原求教,但心中肯定也想借此为西域练武之人正名,那自会去找在武林中有名望的人挑战。即使遇上了他,若以凌云步不断变换身形,也或许能应付得了他。”沈涣应道。
“宋彧、吴成蹊与高雄三人功力深厚,宋彧这个人不爱声名,能亲自出手,很大原因是维持门派的地位,倒不见得多想夺彩。吴、高二人中,吴成蹊的刀法有移山填海之气魄,在立柱上纵横捭阖,在通天塔上却处处受限,所以最好在池中能避开他。至于高雄……”赵宏离本来侃侃而谈,到高雄这儿却迟疑了。对于自己的师傅,他从未想过其弱点在哪儿。
“高雄,他似乎是对楚化门更感兴趣一些。”他暗忖着当初旭叔传授的凌云掌,以灵活多变、掌势速疾著称,也能勉强撑一段时间,“或者有没有可能是卓烜或者许谌上场?”
“以我的了解,高雄应该会亲自上场。卓烜的资历在那里,人也比较务实,但功夫却说不上多精深,许谌虽有些势力,但超过高雄,还需要一段时日。”赵宏离端起茶杯,映出自己的阴郁的脸,旧人旧事,仍然会勾起他的心中波澜。
“嗯,高雄上场,对我们也许更为有利。”
“对了,听闻绝窟教虽以拳法为宗,但还擅于使一种六角暗器,阁主要格外小心才是。还有……”
不知觉中,夕阳余晖已投射进凉亭中,将两人的影子越拉越长。
三日很快过去,沈涣听到敲门声时,刚刚将两只传信的鸽子送了出去。离开西京数月,一只向况筠阁报平安,一只送到秦府,与秦铮讨论江湖局势。
今天,他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衣服,脱下面具,支着手倚在窗边出神。前不久收到秦铮来信,听闻黎王办的案子很得周振南赏识,也成功扳倒了宁王势力。看来,哥哥在朝中的计划正稳步推进着,我在江湖混得也不赖呀,从楚化门拿来个承诺,向空山教送出个人情,目前武林大会也初初获得些声名。今日若能有幸夺彩,将那藏宝图拿到手,既可立威,也能在手中多握些筹码……
“临渊哥哥。”况纾芸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沈涣才起身去开门。
“芸儿。”沈涣拿起倒扣的茶杯,仔细冲洗了,再给倒上一杯清茶。
见桌上摆着上回去城中买的糕点,况纾芸挑起一块马蹄糕,忙不迭地往嘴里送。
“吃慢一点。”沈涣想笑又不敢笑,只好拿起杯子装作喝茶的模样。
待一整块马蹄糕下肚了,况纾芸心满意足地吮吮指尖,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今日临渊哥哥可有把握?”
“有无把握已经不重要了,前两场的比试已经让我们实现了此行的目的。”一年前,他还在问旭叔自己的凌云步能敌多少人,可即使有天下无双的功夫,有时也是枉然。
“说得也是,江湖讲道义,也重脸面。楚化门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甚至不惜暗箭伤人;悬天教也是来者不善,那绝窟教虽不善用刀剑,但有暗器防身……”讲着讲着,况纾芸越发觉得今日的情形不好对付,脸上浮现出忧虑的神情。
“好芸儿,别担心了,前几日我已经与宏离兄合计过,这两日凌云步、凌风掌也都过了好几遍。再说了,打不过我就跑还不成吗?”沈涣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冲况纾芸眨眨眼。
况纾芸点点头,稍稍放下心来,又拿起一块儿山楂糕往嘴里送,忽地像是想起什么,说道:“噢,还有一事……”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沈涣正要起身,两人的话赶着话便撞在了一起。
“噢对,是不早了,那临渊哥哥准备一下,我们便去洗剑池吧。”况纾芸接道。
“芸儿,你刚刚说何事?”沈涣说着又要坐下。
“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先准备着,”况纾芸拉着沈涣起身,边将他往里屋推边说着,“就是昨晚在小花园中散步,碰见了庐霜门掌门宋彧。”
“那他可曾与你说些什么?”沈涣转过头来,关切地问道。
“只是寒暄几句罢了。不过他似乎对我很是熟悉,还问起爹娘的情况。不管怎么说,我能感觉到他是善意的。”
沈涣停下了脚步,沉思片刻,问道:“芸儿,你还记得上次去空山教,吴成蹊看到你青霜剑的反应吗?”
“临渊哥哥是说,他们都是娘的故人,认出了青霜剑?”也没错,这柄剑一直是娘的配剑,只是随着她长大,娘也渐渐远离了江湖事务,青霜剑也收了起来。
“也或许是因为芸儿与况姨有几分相似之处吧,若只是旧识便无妨,多个朋友总没坏处。”
况纾芸点点头,催促沈涣进屋去。其实,她还想说这两天总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只是眼前还是等比试结束之后再说比较好。
沈涣放下心来,进屋拿起面具戴在了脸上。再出来时,已恢复成那个神秘的、深不可测的风林阁阁主。
洗剑池位于山庄的西南处,此刻已经聚满了人,只为目睹这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终将花落谁家。
“欢迎诸位来到武林大会的第三场。”随着吕三清开口,场中逐渐安静了下来。
“吕庄主操劳!”韩严等人带头回复道。
“如诸位所见,这洗剑池中一百零八根立柱,之所以名为洗剑池,相信大家也看见了,这柱上挂着的便是一百零八柄剑。立柱三丈有余,池中心一座七层的通天塔,塔高四十丈。今日通天塔顶置一红绸花,彩花下系着的小盒子中放的便是藏宝图,六位自可各选一条路登通天塔,拿到绸花者为胜。”吕三清在介绍之时,脸上颇有些自得之意。
“六位掌门觉得如何?”吕三清以眼神向六人确认,也逐个得到首肯,“如此,我宣布,武林大会第三场正式开始!”
随着一声鼓响,第三场比试拉开序幕。各派也没谦让,选了一条路便径直朝洗剑池中心去。沈涣打量着池中立柱,每根立柱仅有一足之地,两根之间约一臂宽,他便使出五成的功力,左右错步,不疾不徐地走着。
场边见风林阁上场的竟是那个时刻带着面具的神秘阁主,被吸引去了不少注意力,想看看这位阁主到底有何本事。但开场好一会儿,似乎并没有看出他有何不同之处,惟有吕三清脸上神情略有些怪异。
楚化门常年练习捕影步,步伐稳健,行在立桩上也如履平地,韩循领先的身影还是把大家的目光吸引了过去。但在韩循靠近通天塔之前,高雄横剑从旁边的立柱上勾起一把长剑,旋了一周,运气一掌拍向剑柄,向韩循射去。
“循儿当心!”韩严在池边警示道。
韩循感到背后一阵疾风袭来,脚尖一点立柱,腾空而起,一个背跃翻过后方来剑,长剑擦着后襟而过时,他已稳稳站在另一根立柱上。
“好你个高雄,对着小辈出暗招,老不要脸啊你!”韩严气急败坏地骂道。
“你急什么,大侄子这不是没事吗?”趁着刚刚韩循分神,高雄已经抢先走在了前头。他与吴成蹊选的路径相近,两人来到塔下时仅有三步之遥。
他们都停下来动作,对视一眼,随即出手开打起来。不过,吴成蹊的招式并不对人,而是挥刀砍向高雄脚下的立柱。待高雄意识到吴成蹊的意图时,吴成蹊已经将三步之内的立柱砍了个精光,只余高雄、吴成蹊脚下各一根。
众人明白过来,纷纷叫好,等着看吴成蹊下一步作何反应。
“高教主,吴某先行一步啦,承让!”说着,吴成蹊挥刀砍断自己脚下的立柱,两三步朝着通天塔跃去。高雄却并未为此所困,从脚下立柱上取了剑来向外掷出,而自己在那一瞬运气跃起,一脚踏在剑上,剑应声落在池中,高雄已经出了隔离圈,落在了近塔边的立柱上。
“好一招‘马踏飞燕’!”连吕三清也忍不住抚掌而叹,看来,他这洗剑池修得很值。
李觅依靠轻功跳跃前行,虽然每次前进的距离远一些,但每次起落用的时间也稍长一些。此时刚刚来到塔下,挡住吴成蹊的去路。
另一边,宋彧似乎不为几人的争斗所扰,在自己选的路上独自前行着,临到塔前时,才发现已经与沈涣汇作一路。想起早上芸儿的话,沈涣有意出手试一试他,气沉丹田,挥掌向宋彧袭去。
“开打了,开打了!”
“什么?”
“那边,风林阁阁主与庐霜门掌门开打了!”
很快,众人的视线被这两人吸引了过来。此时,两人都身着白衣,一个灵便轻快,一个从容淡然。
“沈阁主这几日为了夺彩可废了不少心思。”宋彧微微笑着说道。
“形势所迫,沈某想在江湖谋一立锥之地罢了。”沈涣左掌近身作防,右掌前推击向宋彧左肩,宋彧侧身躲过之时,沈涣又身体前倾,掌势一变,自左向右削去。
“这是什么功夫?”
“不曾见过,这沈阁主果然是非同一般,连使的功夫都如此莫测。”
“光风霁月。”吕三清看着沈涣的招式喃喃道。
宋彧依着掌势向后倒去,以白虹剑一击立柱,借力而起,也以掌向沈涣击去。沈涣出手格住一掌,往后一拖,再回旋手腕直接向宋彧当胸袭去,一拂一切,将将要得手之时被宋彧截在半寸之处。
“拨云见日。”在众人目瞪口呆之时,吕三清再次点出沈涣的招式,只是声音很小,淹没在嘈杂的议论声中。围观者为沈涣不凡的身手震惊,甚至连赵宏离也没有想到。
虽然招招到位,但沈涣并没有出十足的力气,宋彧也并没有打算拔剑还击,几招过后,两人对各自的心意了然,便干脆撤了招式,各走一方。
而韩循虽受高雄一剑干扰,但在立桩上的优势仍在,很快到了塔下。他从脚下的立桩上取了剑,绕开其余几人的视线,借力一跃,落在了第一层的飞檐上。
檐角的铃铛被风带过,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