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时日的案子,算是扰得朝廷上下、皇宫内外不得安宁,随着宁王一派的贬谪,徐姜两家的获罪,也是最终告一段落。
眼下的长乐宫清冷无比,一些原来爱巴结姜氏的低品阶妃嫔也都乖乖地待在了自己屋里,而曾经受了气的宫嫔则是隔三差五便去姜氏现下的住处耀武扬威,吆三喝四,还剩着几个胆子大的,时不时跑到皇后的万华宫去蹭蹭热闹,一张嘴灿若莲花,愣是将姜氏说成了全天下十恶不赦的罪人。
这日,云曦刚将几位妃嫔送出了凤仪殿,又嘱咐一旁的宫女将用过的茶盏糕点都撤了下去,这才回到内室,蹲下给斜靠在榻上的方皇后轻捶着小腿。
“都送走了?”方阙如正闭目养神,带着一丝慵倦的语气。
“是,娘娘,奴婢已经派人将蕙嫔和魏贵人送回去了。”云曦回答道。
方皇后点头,抬手示意一旁站着的宫女将小厨房刚送来的百合荸荠雪梨羹递过来,小勺小口地喝着:“这人在宫里待久了,什么没学会,倒是练就了一张嘴皮子的功夫,死的都能给说活了。”
“娘娘既然烦心,何不就闭门谢客呢?”云曦不解地问道。
“烦心倒是说不上,何况近来这宫里的确安静了不少,有这么几个人来我这万华宫叨叨,本宫也就权当看戏了。”方皇后将碗放了回去,用方巾轻拭嘴角,“不过,这几日说来说去尽是些换汤不换药的东西,就和那戏台子上唱的戏曲儿似的,没什么新意。以后她们再来,就都回了吧。”
“是,奴婢谨记。”云曦点了点头,表示应下。
方皇后“嗯”了声,示意云曦将她扶起来去院子里透透气,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前殿,方阙如略微转头问道:“云曦,敬谦是否有些日子没来了?”
“回娘娘,约莫有大半个月了。”云曦回答。
“这孩子上次说要回去考虑一下后就再没有消息,本宫这心里一直吊着也不是滋味。”方阙如走到院中一处凉亭里坐下,“上次他在这万华宫里没待多久就走了,本宫看他颇有些不耐烦的意思,现下想来,却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娘娘多虑了,眼下平乱结束,想必殿下是被朝中事务缠身,等过阵子清闲下来,殿下一定会来问候您的。”云曦微笑着宽慰方皇后,给她掺了一杯凉茶,“娘娘知道,殿下最是孝顺了。”
“但愿是我多虑了。”方皇后叹了口气,“年初的时候,本宫因着那《京畿瑞雪图》的事没少说他,那日他和本宫吵了一架之后就一直怄着气,而后又是宁王和徐家的这档子事儿,一直就拖到半月前,本宫就是怕他这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误了大局。”
天气已经有些热,云曦只是站在一旁给方皇后扇着扇子。
她是当年随着方阙如嫁到王府的陪嫁丫鬟,从王府到皇宫,黎王没少因那稍微缺了的心眼而吃亏,若不是有皇后护着,如今进这冷宫的是谁,可还难说。黎王如今也开府建衙,娶妻生子了,也是有了不少自己的主意,母子俩也没少因为意见不合而吵起来,可近半年来这种情况,似乎变得频繁起来。在这万华宫里,别人尊她一声姑姑,可说到底也是个下人,主子们的事儿,她虽然见得多,但也不能多说。
只希望黎王殿下和皇后娘娘能够趁早解开这个结,也别浪费了眼下这个局面才是。
云曦在心底默默地絮叨了一番,面上却依旧是一派和气的样子。
方皇后在凉亭里待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困了,刚想让云曦扶着她回殿内歇息,就听到宫门外的小太监来报,说是黎王殿下现正在万华宫门前下轿。
方阙如的困劲儿瞬间就没了,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刚出凉亭便看见黎王已经进了门,正朝着凤仪殿的方向走去。
“敬谦。”方皇后招呼了一声,黎王便循声看了过来,走到方皇后跟前,鞠躬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何时这么多礼了。”方皇后将黎王扶起来,一边询问着他的近况,一边带着他往凤仪殿中走去,顺道还让云曦去小厨房取些黎王爱吃的糕点过来。
母子俩进了凤仪殿,方皇后倒是说个不停,可是黎王却只是偶尔应答一句,不一会,方阙如瞧出了儿子的不对劲儿,也就停下了家常,试探性地询问黎王:
“敬谦,你怎么了?”
“多谢母后关心,敬谦无事。母后近来可好?”黎王稍微点头,问道。
“母后一切都好。”方皇后虽然觉得今天的黎王是有些不对,但儿子的关怀还是让她心里一暖,也就没再追问下去,“这段日子怎的都没来看望母后?”
黎王的语气倒是如进门后的脸色一样波澜不惊:“这段时间朝中事务有些重,回府还要忙着舒窈的事儿,也没找着机会来万华宫走一趟。”
“是这样,朝事重要,你也要顾着自己的身体,如今正是关键时刻,可不能出一点差错。”皇后心里有些担心,就多叮嘱了几句。谁知黎王倒是对皇后的叮嘱显得颇不在意,甚至轻轻哼了一声,也不看着方皇后,只是嘴上答应。
方阙如见黎王如此神情,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想着大半个月没见,也就只是憋在心里,脸上还是微微地笑:“你知道就好,免得母后操心。”语毕,正巧云曦端着糕点以及一些汤羹进殿,皇后就同黎王一起用了些吃食,二人也默了一阵没再说话,整个凤仪殿中只听得到碗勺碰撞的清脆声响。
待宫女们将桌上的碗碟撤去,皇后才终于又开了口:“敬谦,上回母后说的事,你考虑的如何了?”
“不劳母后费心,敬谦已经都安排妥当了。”黎王回答道。
方皇后点头,赞许道:“那就好,现下徐家落败,若是能趁此机会将军中精锐掌握在我们手中,那便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听了方皇后的一席话,黎王只是坐在原位笑了笑,随即看向对面的皇后:“母后怕是错会了意,您上次交代的事儿,我确实已做了安排,但用的,并不是您名单上的那几位。”
“什么?”方皇后有些震惊,语气中带着些怒气,“那你推荐了谁?”
“禁军统领长庆,入京前他原本也是南境驻军将领,此后才被父皇调任禁军。”黎王对于方皇后的质问并不理会,只是平静地回答着她的问题,“当然,父皇对于我的提议甚是满意,已于昨日下旨,命长庆即刻上任了。”
方阙如皱着眉头,脸上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住此刻她内心的无法置信:“你的意思是,长庆接管了破岳骑?”
“正是。今晨长庆便已领着破岳骑撤离西京,回驻地去了。”黎王看着皇后,嘴上虽然挂着笑,可是却令人感到陌生,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冷静。
方皇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黎王,心中的怨气再也忍不住,一股子爆发出来:“敬谦!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何局面?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是把到手的东西又还了回去?难道此前挨过的骂,吃过的亏,还不够你受的吗?”皇后说完,长舒了一口气,试图缓和自己的语气,“母后明白,你是在同母后怄气,但你决定这么做,为何不同母后商量?你和你舅舅商量一下,也未曾不可啊!”
黎王喝了口茶,起身走到皇后跟前,双目对视:“母后,你给我推荐的那些人,都是何来历?”
“来历?”方皇后被问得有些懵,顺口回答:“我不是在那名单上都写清楚了吗?都是武举出身的世家子弟,论才论名,都是担得起的。”
“世家子弟?是哪个世家?”黎王反问道,随后轻轻一笑,“哦,对了,是方家,还有舅母的包家。”
“……”方皇后有些疑惑。
“母后,这些人的底,我都去查过了,关系虽然很远,但只要有心,就没有查不出来的。”黎王见皇后不说话,便知自己是说在点子上了,他只是继续问:“母后,您应该清楚,宁王是如何败的,徐家又是如何落到这般田地的吧。”
“这同他们又有何关系?你不是宁王,方家也不是第二个徐家。”方皇后开口,面色有些阴沉。
“徐家遭到父皇忌惮,又与宁王是姻亲。手握重兵,意图谋反,这才让周赫遥输的毫无还手之力。”黎王质问道,“母后,父皇这是在试探儿臣,您难道是要儿臣重蹈覆辙不成?”
“但是敬谦,你若是把这个权力全都交了出去,那你以后的路,说不定还会平添太多波澜。”方皇后见黎王一脸的失望,内心更是焦急,“何况这些人都是母后同你舅舅筛选过的,各方都安排好了,不会有问题。”方皇后很肯定,不仅是基本的核查不会出错,就连天枢台的暗查,他们也能确保万无一失。
“没有问题?那你们给天枢台打招呼了吗?”黎王嗤笑一声,仿佛刚才皇后说的都是些妄语。
“天枢台?”皇后一下从黎王的话里反应了过来,“怎么,是那个秦铮告诉你的?”
“不错,父皇让他去查,他就把该查的不该查的,都查出来了。”黎王回答道。
“他为何会告诉你这些?”方皇后有些困惑,这不应该啊。
“母后,您知道天枢台辅正是谁吗?”黎王并未回答皇后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询问方阙如,“是周彦,就是父皇最为信任的周彦。我要是不把长庆报上去,下一个宁王就是我,您明白吗母后!”最后一声,黎王几乎是在低吼。
“敬谦,既然你已经知道,母后就不再说什么了。你只要知道,母后这么做,都是为了你。”方阙如知道现在黎王正在气头上,多说无益。
“为了我?母后,莫不是为了方家吧。”黎王听到方皇后的话,语气变得有些怪里怪气。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皇后对黎王的态度非常不满。
“母后,从小您就认为,我比周赫遥差,无论是读书,还是办事,甚至是后来娶亲,您都是这么认为的,我在户部任职,您要让云曦来守着,我受到父皇夸奖,您总觉得我骄傲,我犯了错,您就不听地斥责。所以,您一直都觉得,我需要您的帮助,我需要您的庇护。”黎王说到这里,眼里有些泛着光,“我也很感激母后这些年来的保护,但是我有自己的主意,我不想一辈子都活在您和方家的臂膀之下。”
“但是你想想,你的那些主意,是对的吗?有成功的吗?”皇后的回答有些无力,心里是一抽一抽地疼,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这个死脑筋,没有重锤就转不过弯来,“方家是你的后盾,你要是没有我,早就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黎王听完皇后的话,不再看着她,转而背过身去,望向凤仪殿外:“是,没错,方家是我的后盾,可是舅舅在朝堂之上谨小慎微了这么些年,除了一个声望,方家,也没给过我什么。此次,方家立足了脚跟,可于我而言,却是埋下了永久的祸患。”
“敬谦,只有方家稳住了,你才能安全。任何其他人的示好,那都只是暂时的,你别被人诓进坑里去。”方皇后回到座位上,用手微微揉着太阳穴,和黎王吵了这么一家,头又开始疼了。
“母后,敬谦这次来目的只有一个,是来告诉您,”黎王转过身,向后退了几步,重新面对皇后,腰杆笔直,“本王姓周,乃是当今圣人钦封的亲王,大周是本王的后盾,本王如何想,如何去做,都只是为了大周。”说罢,黎王屈膝跪下,叩首一拜,“儿臣还有要事,就不叨扰母后歇息了。”他起身后,也不管已经扶着胸口气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皇后,只是在转身离开之前,稍微侧头:“云曦姑姑,照顾好母后。”语毕,便离开了凤仪殿,只是眼角有滴泪水,不争气地滴落到地上,留下不起眼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