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涣是被鼻尖的香甜的槐花气味唤醒的。
海晏山庄的花园中也种了些槐树,昨夜窗户没关严,留一条小缝儿,槐花的香气就顺着缝儿钻了进来。在南方,他没见过这种花,也不知原来这世上还有这种挂了满树满树的花。天光刚刚亮出些白,透过窗纸投进屋来。他干脆敞开了窗,撑着手盯着槐花出了神。
一个时辰之后,武林大会的第一场拉开了帷幕。
第一场比赛设置在龙虎阁,五层木构建筑,中空外实,攒尖一个宝顶。局外者顺梯上楼,往下看便是比武擂台,中间一架大鼓,先入局者击鼓一下,然后便成了守鼓之人;凡有挑战者直接上台,以能击鼓一下为胜,一刻钟内不能击鼓,则守鼓之人胜。入局不分先后,能击最后这一声鼓的便是最后的胜出者。
“风行派齐明献丑了!”一个白衣男子率先上台,志得意满地敲响了第一声鼓。
“独木派王良前来求教。”很快,一个青衣男子飞身上台应战。王良上台便以欺人之势连出数十拳,直攻中路;齐明拆挡不及向后退去。抓住这一空当,王良把鼓槌抢到手中,迅速敲响了第二声鼓。齐明一脸懊悔,拱手退下台去。
“风行派与独木派都是近年江湖新兴的门派,风行派以身法轻盈著称,来去如风;独木派则以步法稳健闻名,称过独木而能健步。两派行事爽朗,多为善举,也在江湖积累了些声名。现下上台的应是门下的大弟子。” 况纾芸与沈涣在二楼观战,听场中报出的名号,况纾芸心中便能对上些号,低声向沈涣解说着。虽久居况筠阁,况氏夫妇却并不希望她成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闺中女儿,事事都让她知晓些。
“玄箜门蒙桂。”另一名着玄色长衫的男子报上名号上台。
“蒙桂。”沈涣喃喃念到。
“可是上回来拿着谜来求解那位?”况纾芸听着也觉得耳熟,往场中望去,正是其人。
“看来风林阁给他解对了谜,如今,玄箜门应是归他接手了。”
看沈涣脸上露出几分自得的表情,况纾芸忍着笑,摆出一脸崇敬的模样:“阁主妙算,小女子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沈涣撇撇嘴,装作没听见况纾芸的揶揄,正色说道:“我看这蒙桂的身手不错。”
场中,王良故技重施,依旧采取连拳猛攻,蒙桂一一招架。在王良出拳打向中庭时,蒙桂以左手使巧劲挟制住了青衣男子的右臂,借力往前一引,矮身从他右腋下滑过,绕到王良的背后,向灵台穴推出右掌。王良招架不及时,蒙桂已趁机敲响了第三声鼓。
“临渊哥哥,蒙桂许给风林阁的是什么?”
“芸儿,玄箜门最著称的是什么?”沈涣没有直接回答况纾芸的问题,反而眼中含笑地看向况纾芸。
“奇门遁甲!”况纾芸恍然大悟,正好对上沈涣肯定地目光。
场中的声势越来越大,两人也不再说话,专心地看着场中动态。
拳脚是习武之人的基本功,本来没有什么太大差异,但是各家的心法和招式都不同,叠加起来便有千招百式,让人应接不暇。一炷香的功夫,鼓声已经响了十余次,场上的人也换了十几拨。
“这鼓声响得真快,怎么听得我有点心慌。”眼看台上一人还没站稳便又换了个人,心里也着急起来,况纾芸不知觉中抓住了沈涣的袖子,揪成一团。
“芸儿倒先着急了,”沈涣扯扯袖角,况纾芸却丝毫没发现异样,眼神焦灼地寻找着赵宏离的身影。
沈涣无奈地拿扇子轻敲了一下况纾芸的手,才把她的魂儿召回来。
一回头,就发现沈涣瞪着双无辜的大眼睛,直直地瞧着她,倒瞧得她脸上有些微微发烫。低头一看,自己手里揪着沈涣的袖子已经皱得不成样子,赶紧撒了手,又觉得过意不去,把沈涣得衣角拉回来,用力扽直了,努力想给他抚平。
“不好意思临渊哥哥,我以为,我以为我是揪的自己的衣服呢。”
沈涣没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安抚她道:“不碍事,你呀就别着急了,好戏还在后面呢。”
话音刚落,便听得场中一句:“风林阁赵宏离前来讨教。”
听闻风林阁的名号,场边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
“风林阁是哪家门派?”
“哟你没听说吗,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听说只要筹码足够,没有他们办不成的买卖。”
“昨个儿风林阁阁主可是和二门三教的掌事者一桌吃饭。”
“那今天在场上的可是那位阁主?”
“听说那位阁主出入都戴着面具,谁也不知道他的真面目。”
“有没有眼色,阁主在二楼站着呢。”
“那场上这位?”
“听说风林阁下有风林令,有几位令主。奇就奇在这几人还并不都是武林中人,各有本事,联合起来,耳目四通八达,黑白通吃。场上这位正是其中之一。”
……
“终于入场了!”沈涣和况纾芸没顾及场边的议论之声,只是盯着赵宏离的情况。况纾芸轻轻呼出一口气,下一秒又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赵宏离刚刚上场,两三招便夺得鼓槌,击响大鼓。很快又有新的人上台挑战,一刻钟之后失败离开,有好一阵,场中的大鼓都没有再响起。
“这风林阁的人真是有本事。”
“可不是吗,已经有六七个门派败下阵来了。”
“难怪是能和二门三教坐到一桌的人,手底下的人也这么厉害。”
“怕两门三教也得让他几分,刚刚没看见吗,庐霜门和空山教也没能敲响那鼓呐!”
“啧啧……”
看赵宏离在场中的表现,沈涣也松了一口气,他对赵宏离的实力有信心,可毕竟车轮战是极消耗体力的,眼下,赵宏离已在场中周旋了将近一个时辰,越往后,上场的人实力越强,他并没有获胜的把握。
“楚化门韩循。”
赵宏离有意用了与韩循一样的捕影步法,也不出意料地观察到韩循眼中那抹惊异的神色。功夫出自一家,两人都极为熟悉,一个人迈出一步,另一个人便知道该怎么拆解,有一刹那两人腿架着腿、手挡着手,眼神交汇,分外复杂。
“恨生,你看。”楼上,韩严仔细端详着赵宏离的步法,自上次祁恨生说出他的身份,韩严就对他充满了好奇。
“嗯,看见了。”祁恨生站在韩严身后,依旧是那身墨绿衣衫。
“瞧,虽然当时只有一份残卷,他的捕影步也有模有样,练了个七七八八,融合其他的步法,不可小觑啊。”
“终究是残卷,比起少主来始终差些火候。”
“可惜他投到风林阁下,倒是个好苗子。”韩严话中透出些惋惜之情,不再言语。
与此同时,赵宏离还感受到背后那道灼灼的目光,这一刻,终于到了。不出意料地,注视赵宏离的正是高雄。赵宏离被除名悬天教时本是大弟子的身份,他的师傅,正是高雄。自他被发现到被逐出山门的全过程,高雄都未曾说过一句话。曾经他最尊敬的师傅,曾经他是师傅门下最得意的弟子……往事历历又重现眼前,一不留神间,鼓槌便拿在韩循手中,手起槌落,场上的守鼓人已是韩循。
一声鼓响,赵宏离回过神来。眼看败局已定,也不多作声,只是临下台前,他回转头来寻找高雄那束目光,却无迹可寻。这么多年,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答案而已。
回到沈涣身后,赵宏离抹去一脸的冷若冰霜,低头请罪道:“阁主,属下轻敌了,请阁主责罚。”
“宏离兄何出此言,今日你可为风林阁立了大功,感谢你还来不及呢。”沈涣赶紧伸手去扶住赵宏离。
“能为风林阁出战是宏离的荣幸。”言毕,赵宏离默默站在沈涣身后,观察着场中局势。沈涣似乎感到一种浓厚的阴影笼罩在他的身上,难以驱散。
“悬天教高雄。”观众还没有从赵宏离下场的事儿里反应过来,又一场大戏拉开帷幕,一个墨黑色身影飞身上台,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
“晚辈得罪了。”人群中发出一片嘘声,韩循态度仍是温和谦恭的样子。
高雄稍稍迈出一步,伸手做“请”的姿态。韩循不再拘礼,移形换影,眨眼间到了高雄身前,出拳袭去。楚化门的武功精在步法,变幻无形,在方寸之间转圜自如,加上九禹错心法的运用,真气运行全身,十分灵活,出拳有如行云流水。高雄不慌不忙,出拳绵软有余而力道不足,往往能绕开韩循却不占上风。两人你来我往,已经进行了三十余回合,仍是难解难分。
“前辈,一刻钟可要到了。”韩循在高雄的耳边说道,手上的速度也加快了几分。
“韩公子,别怪老夫没让着你。”高雄狡黠一笑,让开一步,运气丹田,向韩循的面门击去。韩循赶忙双手交叉架挡在脸前,不料高雄是虚晃一招,错步侧身向前,另一只手直向韩循的膻中穴袭去。这一拳不再像之前那般绵软,而是汇集了全身的力气,犹如银瀑倒悬,直冲膻中。韩循应对不及,没能稳住身形,向后连退两步。好容易站住时,高雄已经敲响了鼓,而一刻钟恰恰到了。韩循笑笑,向高雄拱手道:“承蒙前辈赐教!”
高雄薄薄的嘴唇向上一弯,回道“好小子,不输你爹!”
最后一个上场的是绝窟教李觅。绝窟教的拳法带着些西域色彩,出手快、准、狠,名以“破风拳”,含如弓张、发似弩箭。李觅一上台便迅速出招,高雄靠着灵敏的身形得以险些躲过,却招招有如疾风过耳,招架起来愈发吃力,不过七八招,高雄已经躲无可躲,脚下移星步也有些稳不住了。
“高教主,小心了。”李觅喊了一声,左拳紧绷直冲面门,韩循正要躲开,眼见李觅右拳紧跟而来。
“流星捶!”楼上发出一声惊呼。
“左搬右冲快如风,左右流星奔当胸——今日可长了见识。”
高雄心中一急,等反应过来去看鼓槌时,大鼓已经擂响,只好无奈地摇摇头,拱手说道:“绝窟教破风拳果然名不虚传,触则即发、疾劲而旋,高某领教了,幸会幸会。”言毕也让下台去。
“我绝窟教自西域传来,与各位中原英豪路数略有差异,此番前来心中惶恐。能得到高教主的肯定,李某也是不胜荣幸啊!”李觅面露喜色,发出一阵爽朗大笑。
过了好一阵,再无人上台应战。吕三清出现在台中,环顾一周问道:“可还有英雄愿意上台一试?”依旧无人应答,结果已然明了,也在众人的意料之中。
“好,老夫宣布,本届武林大会第一场的胜出者是绝窟教李觅李教主,同时悬天教高教主、楚化门韩公子将与李教主共同出现在最终的比试场上!”龙虎阁上下响起一片喝彩之声。
“今日感谢各位英雄,老夫真是大饱眼福,”吕三清嘴角一弯,说起了成套的客气话,“中院里稍备薄酒,还请各位稍作休息,让我们一齐期待第二场比试。”
语毕,围观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去。况纾芸看看沈涣,带着些试探的口吻问道:“临渊哥哥,我们也回去了吗?”
沈涣知道况纾芸的小心思,嘴角勾起一抹明朗的笑,回道:“不,咱去城中转转去。”
况纾芸一听,好似怕沈涣反悔似的,赶紧拖着沈涣往门外冲去。
沈涣本来倚在栏杆上,被况纾芸这么一拉,一下子有点重心不稳,脚尖一点使出了凌云步,才勉强跟上况纾芸的步伐。本想抬起头来数落这丫头两句,却看着况纾芸的背影晃了神。况纾芸的手拉住他的手腕儿,脉搏受到按压变得更为清晰,连带着他对周围事物的感知也更为清晰了,好像,闻到了早晨槐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