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中风簌簌而来,月色跌坐在草叶上,顺着叶脉就钓在了枝头,秦铮就处在这之间,深蓝色的长衫似湖一般,接着这枝顶上的光。
“我特意留了一会儿看了看动向,应是没有起疑。”朴成摘下头上的盔,抖搂了几下,还真别说,红翎骑使这一身行头可够重的。
“这次辛苦你了,从苏州一路赶过来。”秦铮道,不禁打量起他看上去颇有几分弱不禁风的身形,“小涣说你是宏离兄手下最好的刺客,但靠的不是刀剑之法,靠的是没有人能捉得着的身迹。”
朴成有些腼腆地笑了:“阁主谬赞了,朴成轻功还算可以,懂一些伪着之法,都是雕虫小技,可能就是早年一直受人追杀,实战多,练出来了。”
“这可没有如此简单吧。在军营中,杀人不难,难的是能不露一丝痕迹地逃脱。”秦铮缓缓道,带着几分亲切,“侯充死了也有好几日。徐俨宁竟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查出来。”
“还是大人料事如神,朴成只是听令行事。”他杀侯充,也是做了不少准备的,破岳骑营寨防卫严密,徐俨宁身边的几位副将也都不是等闲之辈,他等那个时机也是极不容易,为了混淆还有意用了看不出一点来龙去脉的刀法,要知道,对于他这样的习武之人来说,忘掉所有功力和技巧并不是一件易事。
“行啦,不必和我客气。你告诉徐俨宁务必带兵回西京后,他什么反应?”秦铮起了几分玩味的眼神。
“他有些疑虑,还想再问几句,我担心败露便打断了,然后他似乎想通了些什么,或许他以为周振南有意整顿破岳骑,重新调配,这才叫他带兵回西京,这样倒也有几分说得通。”朴成回忆道。
“这就行了,我们呀,也只能帮到这一步了。”秦铮伸了个懒腰,用手腕一撑便起了身,“红翎骑使那边做得干净吗?”
“这**散是离开苏州时阁主给我的,有个什么奇怪的名字,叫什么动辄晕,我也不知道什么来头。”朴成想了半天,第一次听到这名字时,他也是吃了一惊,这么强力的**散,名字却一点儿都不威武,反倒有几分滑稽,“不过,这药还挺好使,中招之人醒来还会有记忆恍惚的症状,等红翎骑使明日在客栈中醒来,发现身上已是那枚换回的小箭符,马也跑了很远正歇着,盔衣上挂着几分露水,想是便对自己已传过军令深信不疑了。”
秦铮听到这**散的名字,笑容渐渐僵硬。沈苓何时……何时还会制毒了?动辄晕的功效这么强,这难道不是在讽刺他每次晕倒之后不省人事,醒来也迷迷糊糊,驴唇不对马嘴?
“这丫头……”秦铮苦笑了一番,心里忍不住嘀咕,这么好的**散,怎么不给他来上几包。
“大人您说什么?”朴成看着秦铮一会儿迷茫,一会儿神游的,以为是自己没跟上这位妙算神机的主。
“没什么没什么。”秦铮摆了摆手,旋即回复正经,“这样,你将红翎骑使的行头带回客栈,按照我们之前说的,小心一些。我也该去执行调查破岳骑的职责了。”
“朴成告辞,大人多加小心。”几个吐纳的功夫,朴成已经消失了绵绵的林叶间,天边刚刚渗出两点鱼肚白。
“昨夜我悄悄溜出,没人察觉到吧?”秦铮问道,他淌了大半夜的泥和叶,回来形容有些不妙,便借说中毒后遗症并未完全褪去,歇在了屋里。
聂稳端来一碗粥和两块烙饼,递给秦铮一块儿,剩下的自己便吃起来:“我在蜡里混了一些安眠香,他们睡的比往日沉一些,倒是没有。”
“下一次我去搞点动辄晕,这可是个好东西啊,就不用再担心被人察觉了。”秦铮想起来沈苓制的那方**散,心想这丫头用药果决不疑,还挺狠。
“您说什么呢?不是给毒出问题了吧?”聂稳在袖子蹭了蹭手中的油,作势便去摸秦铮的额头。
“毒什么毒,我毒清的差不多了。”秦铮伸手打开了他,“说正事。天枢台之前在漠北的探子,都联系上了吗?”
“之前漠北的的消息往来,一直由李越负责,探子也只单线和李越联系,李越急求建功,自己又不辞劳累,倒是真没让其他领正插手这件事。像这样的机密除了呈递一份给皇帝,一般不会留什么底。因而李越死后,和探子事实上的联系实际上就断了。”聂稳已经熟悉了秦铮的套路,他每过完自己的嘴瘾,都会来一句“说正事”,然后逼得他原地进入工作汇报状态。
“李越死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如果探子突然联系不上李越,一月皆无回应,他便可以发信给临近州府的领正,由他们代为传达。凉州领正可曾收到过漠北的消息?”秦铮舀了一勺粥,问道。
“没有任何一个领正收到过来自漠北的消息,甚至有人都不清楚漠北有天枢台的人,此事应是皇帝特殊安排,知道的人不多。”聂稳突然觉得,看上去天枢台是一个整体,有主事,有辅正,有十二领正,可真正运作的时候,有时候是各自为营的,只有周振南心里清楚,大家在做什么,泾渭是否分明。
“这就奇了怪了,就算李越这边由于只他一人接应出了问题,漠北的探子不应任其断了联系也不做任何努力吧?除非……”秦铮像是明白了什么,“除非,他不想联系。”
“大人是说,他被调了包?”聂稳惊呼。
“也不一定,也可能是投了诚。总之,他的任务完成了,不必再联系了。”秦铮这才明白为什么在他行动之前,周振南就已经对徐俨宁颇有芥蒂,这和出征之前他的赏识和信任可大大不同,“那探子最后传进来的消息,一定是假消息,而且我们一定信了,这样他的目的才达成了。”
“我记得,最后的消息就是关于姑臧和神乌纷争,以及向大周示好的,就是这些佐证了姑凌纥信中所说的联手一策。”聂稳吃罢了自己手上的饼,又伸手去拿秦铮的。
“原来周振南是被姑臧摆了一道啊。这个姑凌纥,假戏还能做成真的,他是有意让周振南的军队内耗,自己温蓄养兵。看来,贺兰和我们一样,也在下一盘大棋。”秦铮说道,低头一看,盘中已经空空如也。
他似笑非笑地看向聂稳:“吃饱了?那干活去,把那个探子给我查清楚。”
聂稳灰溜溜地出了门,心里只不断安慰自己,别和中毒的人一般计较。
太极殿上,三省六部一寺两台现任的长官皆被急召入宫,徐初、徐启两位将军也在,往常大家皆会寒暄几句,可今日,却是骇人的死寂,烛火也跟着黯淡下来。
周振南急匆匆地进殿,大步流星,跟得高崆竟需要小跑起来。
一个个扫过殿上正噤着声的人,周振南深吸一口气,旋即开口:“诸位。”
刘锡方和杜晋的头都压得极低,徐初、徐启二人颔着首更靠后了些。
“凉州来报,徐俨宁已率军向西京行进,三日之内,即临城下。”
此言一出,无人敢应。周振南自己是率军起家,他心里很清楚,当年他能颠覆西京绝不是说在兵力上占了什么绝佳的优势,只不过天时地利,再加上秦铮。寡众在关键时刻只是一枚砝码,同在天枰两边的还有许多。只不过这一次,他不知天还是否站在他这边。
“朕早便听闻此类传言,本不相信,以防万一还特令红翎骑使者传信,让徐俨宁切勿带兵回京。”周振南觉得自己所有的踌躇、疑虑都似是错付了,“可是现在,如诸位所见,徐俨宁仍是反了。”
“陛下,徐俨宁是我儿,束发之年就已披挂上阵,历尽大小战役无数,老臣绝不相信他会造反。就算是他一时鬼迷心窍,起了几分异心,破岳骑对陛下尽忠数十载,也绝不会听其号令。”徐初陈道,言语之中仍存两丝战场上的不容置疑,他从西南十万火急而回,本以为是漠北生变,徐俨宁一人应付不来,谁知竟是如此横祸。
“如若徐初将军此言为实,那十万大军向西京奔袭之事难道为假不成?”杜晋反问道,他真是不知道徐家这一家人是不是在边关待久了,呆钝迟滞,这个时候,徐初竟还要和陛下唱反调。
“这其中定为奸人所操纵,等俨宁回来,我和大哥必上前讯问,还各位一个真相。如若他真是一心要反,我和大哥必不会手软。”徐启道,他和徐初一辈子都待在军中,说大周一半的基业是他们打下也不为过。徐初善战场上的谋划布局,徐启善带兵练兵,两个人一齐。才奠定了大周现下绵延万里的军防和营寨。
“徐启将军,您二位要教导自家晚辈不假,可若真是让徐俨宁进了西京,我们诸位岂不已经成了蹄下魂了?”刘锡方道,他知道哪怕到了此刻,徐俨宁造反之事也难以坐实,但是没有人敢拿这个开赌,“依臣之见,即日起立刻整顿西京城防,钟山军速回城护卫,以保西京太平。”
孟川理了些许思路,上前一步道:“西京物备尚且充裕,短期之内城中不会有大碍。臣以为京兆尹之言甚对,西京先做好防卫,等小徐将军归来,若有误会,再解不迟。”
方适之也许久没有言论,他本不想遭嫌,便不作声,听见孟川这么说,他才更加笃定朝中风向,于是说道:“徐俨宁手下兵力将近十万,我城中现有两万禁军,八万钟山军离城不远,在军队数量上只可打个平手,还请二位将军快速召剩下的五万破岳骑回京,若非此番,则西京必遭险。”
这笔帐算下来,大家心里多少都有了数。黎王话头一转,奏道:“用兵之时,必调各府府兵。为保万无一失,儿臣拙议,先让皇兄皇嫂,暂住在宫中。”
阎崇听至此话,本想反对几句,这不是摆明了将徐俨宁造反和宁王混在一起。他和宁王明面上无甚关联,但实际大周初建之时,他便觉得方氏日盛,黎王软弱,不日即位恐有外戚之祸,遂则将注押在了宁王身上。宁王虽和几家大族往来甚切,姜氏屯财心急,但总的来看,无伤大雅。宁王禁足之后,天枢台曾找他了解刑部情况,言外之意也甚是明了。可阎崇的确没为了帮宁王做过什么逾矩的事情,这才没被牵扯进来。
阎崇尚未张口,周振南便下了定论:“黎王说的,准了。陈舟尚在苏州,方适之,你来统筹西京防务事宜。无论如何,先把西京给我死死守住了。”
不久,徐俨宁带着先行军便到了西京城郊,红翎骑使说尽快带兵回城,他便不敢耽搁。远远看见了钟字旗,徐俨宁正疑惑钟山军怎么不在坊州、不在函州,却在这里。城墙上,那里架好的一张弓已然直直对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