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侯充从马上下来,一阵晕吐,这阵子急行军,破岳骑尽走的是东边起伏高大之路,按理来说这样走应更费时,可凭着惊人的统一和军纪,速度竟是一点不差。
徐俨宁冷冷地朝后看了一眼,对着地图确认了一番,然后猛灌了一口油皮壶中的水,号令大家起程。
“你……”侯充眼看着徐俨宁丢来的不怀好意的目光,他是有意不让自己有个好歇,便咒骂道,“看看你还能神气几日!”
侯充给西京的飞鸽已传出,他在信中只言与浑勒一战,而未言浑勒是否降于姑臧这没有定论的事,这样一来,徐俨宁执拗与姑臧为敌,负姑臧好意而抗君令,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回西京若要查,也不见得会有什么结果,而他作为监军,自是事情最有力的证人。到时候,徐俨宁,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下定决心要从姑臧部突围后,徐俨宁便带兵一路向东,吃了上次浅河被俯冲的亏,徐俨宁有意走大起大落之地,在高处仔细探查,在低处快速行军,地势越复杂,越适合破岳骑排兵布阵,施展手脚。这一路上也遇到了姑臧部营寨几许,其中几场交锋也甚是凶猛,只不过破岳骑如今一心脱围,无心持久战,便要容易一些。
破岳骑是当年周振南手下最会打前锋的军队,行军之快之猛,无可匹敌,在徐俨宁巧妙的路线设计下,便没再有大规模的伤亡。
正在这番,远处一个身影策马而来,直冲徐俨宁所在之所,右副将庄纬快了两步马,立在了徐俨宁前面。
愈近愈看得清楚,此人身着轻甲,正是彭常。
“徐将军,”彭常近身,庄纬让来了些许,“末将已将白虎符交予锡林营邱将军之手。如您所托,邱将军派了三队快马,袭了姑臧部东北边和东边之城,那里果然边防极浅,姑凌纥虽可能疑心此为调虎离山之计,可又对破岳骑究竟分几部东去不敢下定论,这兵力一分散,对我们是极好之势!”
“邱将军原是我破岳骑重将,大周新建后才派驻于此,他的兵去,自然是可以以假乱真了。”徐俨宁笑了笑,“邱将军出手快,咱们这一路上才少受些纠缠。”
侯充闻声而来:“我就说这几日彭副将怎不在军中,原来是去送符调兵了。”
一阵快骑,侯充的胸口有些不爽,顺了几下气,他振振有词道:“只不过,白虎符调兵,徐小将军可曾考虑过后果?”
“后果就是,我们东部突围,未遇大险,这般快行军,不出三日,便可安全入我大周国境。”徐俨宁有意提速,彭常和庄维并驾齐驱,侯充则逐渐落在了后面,“难道现在这个后果,侯监军不满意?”
不再理会,徐俨宁撂下了一句话:“侯监军放心,姑臧之仇,我必报无疑。”
在临大周国界还有半日脚程之处,徐俨宁终于放缓了神经,让军队稍作休息,顺势便让彭常快察一番周边环境,不一会儿,彭常便来报。
“你这破岳骑快马之首的名头,当真不俗。”徐俨宁打笑道。
“本身还没有这般顺畅,这不是和将军急行军多了,自然练出来了。”彭常接了岔,随即便切入正事,“北边十五里有余,有一暗营藏在山背,不入山则极难察觉,是姑臧部的人。”
“暗营就扎在边界,又非军图所绘,姑臧部这是在我们眼前埋刀子啊。”徐俨宁道,这等暗营自是有什么其他的军事目的,姑臧所谓合力一说,他是越来越不信了。
“末将估算,暗营不大,大致有五百人之余,将军觉得我们,是否要插手此事?”彭常询问道,压低了声音。
“何为插手?我们一路突围,敌军都是姑臧部的人,怎么围攻我们的就是正事,我们去扫除暗营就是插手?”说实在的,徐俨宁这一路上没少窝火,他首次主将,就中了漠北的圈套,一路钳制,被迫突围,若是军情得当,破岳骑何时有过这般遭遇。
“那……将军的意思是?”彭常心里大概知晓了,他年岁与他相当,自是了解以他的家族和以往经历,这般心性和傲气,失不得,失了他就不是他了。
“你和庄纬带兵三千,搞清楚他们在做什么,速战速决。”徐俨宁从旁边取来一个火折子,朝着北方,轻吹了一口气,一点点的火光淋漓而上。
这阵休整过后,彭常他们便径直北去,大军仍向国境的东南行进。到了夜里,军队归整,声音响亮,徐俨宁正和各部将商量进城诸事,侯监军便风风火火地闯进了主将大营。
“徐小将军,陛下与姑臧部有约在先,你这便行背信弃义之举,你到底居心若何?”下午见彭常他们带兵离去,侯充便心生疑虑,当时没问,是想留在这众人面前,说个明白。
“这我就疑惑了,侯监军,我们一路上突围,突的究竟是什么围?”徐俨宁耐着性子。
“那是自我防卫,即便拿到台面上,我大周也绝无半分理亏,可这是有意袭之,这确是和陛下之意相悖,也和我大周漠北之策相离,徐小将军,是要让陛下难堪吗?”侯监军字字下狠,听得众部将是胆战心惊。
“邱将军助我军突围时,发现姑臧部东北部和东部边防极弱,侯监军别忘了,那边就是神乌可汗的人。试问,二部若已决裂,怎会不在这直通之路上布防?”
“我说过了,侯监军要参我,尽可去;一入国境,便无危险,若侯监军想先行离军通风报信,尽可去。”
“庄纬,给侯监军帐里,备好笔墨。”徐俨宁示意着,庄纬比了个请的姿势,将侯充送回了自己的营帐。
第二日起程,天刚蒙蒙亮,庄纬按例叫侯充上马出发,几番喊叫都无人回应,庄纬便掀开了营帐,只见侯充死在了自己的榻前,一剑穿心,是不讲究什么文法的直率之伤。
庄纬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监军死在军中,前日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那般争执,这任谁看都不是一桩善事。庄纬派了两个信得过的人守住了侯充的营帐,下了死令说任谁都不可接近,便旋即去禀了徐俨宁。
遇见此事,徐俨宁也是一头雾水,越思量越觉得局势已经岌岌可危。监军本就有监察军中之职,并执陟罚臧否,监军若死在营内,主将定有营守大失职之责,而侯充又有几分特殊,自与浑勒一战时,他们便各执一词,侯充动辄以皇帝之言威压,争斗不断,徐俨宁不屑掩饰,厌恶与挖苦之情也尽显于表,而他自调白虎符已颇引人注目,这几番叠加,说侯充是他所杀,也不为过。
徐俨宁对庄纬道:“这几日侯充可曾遣人飞鸽回过西京?”
“许久并无,这两天急行军,侯监军体力不支,歇息得早。”庄纬不知此问何意,只焦急地想个解决办法,“将军,这该……?”
徐俨宁想了想,道:“你勿走漏消息,以免军心动荡。只需假装侯参军身体不适,上了马车。剩下的交由我来。”
紧接着又跟了一句:“若日后有人问起此事谁交代于你,你照说便是。”
庄纬云里雾里地应了声,又深感徐俨宁护兵之切,只是不知,这瞒得过去吗?
徐俨宁也不知瞒不瞒得过去,只知此事若传到西京,定会引来无穷怀疑,而他人尚领兵在外,自会被揣度提防,那时,他就算是解释得清,也无法面圣,更何况现在对于侯充之死,他毫无线索,百口莫辩。
几日时间,徐俨宁都为此事频频伤神,他一边装着侯充抱病,一边想着如何行这临时之策。几番决疑之下,徐俨宁决定做一件很冒险,但是看上去更有胜算的事。
他学着侯充的口吻,写了一封给西京的密信,因不知前几封的深浅,只挑了些显著明了之事讲。徐俨宁知道,军中密信会另外抄呈,字迹无碍,他只要用了朝廷专属的信鸽,应是不会露出什么马脚,剩下的事情,待他查明,回朝之后殿上再禀。
上面只简短道,姑臧突袭,他们已逐恢复,东部一路突围,情势较佳,损伤不多,如今将入国境,不日便可抵达西京。
随着信鸽扑棱着双翅,一下一下像是阳光的明灭,徐俨宁哪里不知假传监军密信是欺君之罪,他赌的是,或者他尚存一息希望的是,皇帝信他。
那便可,守得云开见月明。
万华宫,正逢十五,周振南在皇后这里用膳。方阙如自收到高崆对于莲子的回话,便知道皇帝是不愿多言了,那她也别非讨没趣,这时候提黎王也显得不在时候,好在还有舒窈这张牌,方阙如便开口闭口都讲的是这怀了身孕如何如何之事,言语之间,还回想起自己当年有身孕的日子。
不一会儿,高崆悄声走进,和周振南耳语了几句,周振南便说要处理公事,去了里间的案前。方阙如使了个颜色,云曦便跟去伺候,但也不跟进,只守在旁边。
这般紧急,都等不及回煜辰宫的事,方阙如内心有着掂量,跟的太紧,怕是周振南防她之心,只会更甚。但若是有什么大动响,她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
看了眼远远守着的云曦,周振南道:“念吧,侯充怎么说。”
高崆心中一紧,但只得逐句念完,他只扫一眼便知这信有端倪,只能小心等皇帝陛下自己定夺。
“姑臧突袭?此事怎么之前只字未提?”周振南疑惑道,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紧接着问;“这封信几时到的?”
“今晨”
“和上封相隔几日?”
“……已有,已有**天了。”
“那高崆啊,你说,是侯充忘了朕说的五日必报呢,也忘了自己之前报过什么呢,还是什么人,胆大包天写了伪信呢?”周振南掌中握着一个啜酒的脱胎瓷盅,薄如蝉翼。
高崆看见周振南微微发力,连忙道:“这和陛下的圣体比,都是小事。陛下勿……勿伤了自己。”
“叫杜晋入宫。”周振南反手在桌子拍了一下,扬声而去。
云曦颔首噤着声,看到皇帝出来更低了眼,待高崆走后云曦才朝里走去,看到桌上,是四散零星、云中点滴般的碎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