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王从袖中抽出一份单子,示意殿下的太监呈上给周振南。
“这是何物?”周振南慢慢展开手卷,其中录有一百八十余人,前四十人还特意用笔圈出。
“回父皇,这卷名单,便是儿臣所奏之事。名单上的人本是附属在大户下的佃户,作为评定户等和纳税的标准,他们前年通通转为军户,地方上报的军籍名单中,他们也对应得分毫不差。”
“有话直说便是,不用卖关子。”此刻,任谁都能听出来黎王不是在夸籍册造得多么严丝合缝,一时间,户部、兵部尚书包括宁王在内,一颗心都悬了起来。
“儿臣领命清理户籍,查对簿册,确实没有任何发现。巧的是,忽有一天翻到江南宣城的户籍册,其中有些脱籍的人,名字竟觉得眼熟得很,思来想去也不知道是在哪儿看过。后来琢磨着、琢磨着,猛地想起,原来是在去年地方上报的奏疏中见过。年底姜成一案完全在意料之外,儿臣没想到修水坝带来如此损失,便对此事多关注了几分。结案后,地方曾递上来一份闹事民众的名单,恰好和户籍册中脱籍的名单对上,也就是一百八十人中被圈出来的那些。”黎王不紧不慢地讲出自己的查案经过,低头时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神情。
黎王一提,周振南又记起姜成一案,心中平添几分怒气。借他的名义在地方劳民伤财,狐假虎威,只是看在姜贵妃的面子上,才没有深究。除了姜成,姜氏母族的人也提拔了不少到朝中,想到这儿来,周振南心中有些堵得慌。“那余下这些,又是何人?”
“余下的,是儿臣对看户籍、军籍后摘录出来名单,派人到地方一一核实后筛出来的人。他们也都是用同样的办法,人尚在富户名下的地里干活,名字却在军籍上冒领朝廷钱粮。”
“这和宁王有何干系?”周振南已经隐隐明白了黎王这番话的矛头所向,顺着他的心思问下去。
黎王并不着急,周振南一问,他一答。黎王一级一级地点着火线,火舌哧哧地往前跑,渐渐地逼近核心地带。而宁王虽不动声色,心中却早已焦乱如麻。
“这些佃户,分别附属于宣城姜家、杜家,剩下的则是苏州有名的王家和邱家。时间紧迫,儿臣还并未查证完成,这,只是其中的部分。”
黎王点出来这几这些富户都与姜家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其中,户户与朝中势力皆有牵连。姜家自不待言,除了姜成之外,姜贵妃提拔了好几个姜家子侄在朝为官。杜家,徐芷宁母亲的娘家,借着二徐的光,在军中也占有一席之地。王家与姜家几代交好,王家世辈经商为业,家大业大,娶了两位姜氏女子入门。邱家与杜家又结有姻亲,裙带勾连。四户人家,把朝中姜贵妃、宁王、徐家多方势力都给挑了出来,这一棍子,打得又准又狠。朝中与这四家有所关联的人被吓得面红耳赤,心里不由打起了鼓。
“我算是听明白了,黎王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可真是大费周章啊。”这事往小了说,也就是几个地主舍不得自家的地,阻拦朝廷修坝;可现在黎王一心把事情闹大,土地背后隐藏的佃户,虚报的军籍,漏缴的赋税,宣城地方与朝堂的关系网,一个个被揭露出来,真是为他备了好大一个局。宁王没有急着申辩,一句话先挑明了说黎王居心不良。
黎王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说道:“我只是奉命办公,宁王若没做亏心事,又何必急着往我身上泼脏水。当初朝堂议对,宁王不修水坝的理由说得头头是道,怎么不曾提你想偏袒宣城母族姻亲一事。”
“何来偏袒一说?当初朝廷议对,我不过就事论事。至于地方水坝为何修不起来,该问何宏才是。”宁王挺直了身体,仿若铜墙铁壁一般,面色岿然不变。此时,越是慌乱,就越容易输。毕竟黎王手里也没有确凿的证据,一切都是推测罢了,只看周振南要信几分。
“脱籍佃户冒顶军籍,你可知情?”周振南的声音从丹陛上传来,有些不容欺瞒的味道。
“不知情。”宁王回道。
“宣城修水坝受阻,你可知情?”
“不知情。”宁王句句否认,实际上他的心中也没有底。虽然黎王手里拿不出确凿的证据,可事情已然暴露,把地方官吏、富商抓起来一审,难保全是嘴上把牢的。
“宁王的否认得未免太快了些。”黎王带着轻讽的意味说道。
“或者,黎王也当知晓几分,既然已经派人去地方查过了,怎未曾听的黎王上报修水坝受阻一事?”看黎王步步紧逼一点不肯放松,宁王也不肯示弱,抓住黎王的漏洞倒打一耙,丝毫不显理亏的样子。
黎王有些乱了阵脚,担心自己的事情被识破,有些心虚地回道:“我派人前去查对户籍,哪知水坝一事?”稳了稳心神后,他又追击道:“宁王倒真会避重就轻,平日里见宁王出手阔绰,我倒纳闷怎么我手头就这么紧张,原来是宁王另有进账。”
大家都知道宁王和黎王向来是不对付,可今日明明白白地摊在台面上讲起来,话听起来很是刺耳。这回,黎王是铁了心要撕破脸了。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句话,像是帝王家的诅咒,永远逃脱不掉。
现下宁王如此淡定自若,黎王反倒有些局促,让周振南有些难辨真伪,不知是自己的大儿子城府太深,还是二儿子的算计过重。
“今日你说不知情,我便信你不知情。”周振南对着宁王缓缓开口。
“父皇!可……”黎王一脸不解,不敢相信自己好不容易抓住的把柄,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掠过了。
周振南一个眼神制止了黎王,转口说道:“不过在事情完全查清楚之前,你也脱不了干系,自明日起,你就在宁王府呆着吧,朝中事务不用过问了,你的那些师友亲朋,也都别见了为好。什么时候朕有令,你再出府。”周振南的语气,仿佛只是父亲在教诲孩子,但实际上,他却把宁王的职权卸了个干干净净,还将他禁足于府中,惩戒的意味不言自喻。
“儿臣遵旨。”宁王心有不忿,但也不再争辩。
除宁王之外,其余一干有关人等,也都纷纷停职,交由大理寺查明真相。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但至少这件事,已经在周振南的心中留下了宁王结党营私的印象,也狠狠打击了宁王的气势。想到这里,黎王喜不自胜,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当晚,周振南将前来求见的姜贵妃拒之门外,留宿皇后宫中。
听闻周振南要来,方阙如亲自去小厨房里做了几样当年在王府中常做的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阙如费心了。”周振南看着桌上的菜肴,心领神会,轻轻握了一下方阙如的手,竟也让方阙如湿了眼眶。两人许久没这样好好坐下来了。
“今天朝堂上的事,我都听说了。”方阙如轻声说道。
“那你怎么看?”周振南将问题抛了回去,齐了齐筷子去夹水晶八宝肉。
“赫遥这孩子,文韬武略、精明干练,比赫平强一大截,”此时,方阙如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说话也是一碗水要端平的姿态,“他的好胜心也强一些,这次也不过是一时糊涂罢了,皇上的处罚未免重了些。”
嘴上虽这样说,但方阙如也明白,在周振南那里,黎王没有那么深的城府,也没有那么多的盘算经营。日后为君,宁王是更合适的人选,眼下为臣,黎王才是该有的样子。可眼下不能为臣,未来何谈为君。
“哼,重了?”半天没夹起来,周振南停下了筷子,说道:“他肚肠中的那些弯弯绕绕,我也不是不知晓。若只是收些银两也就罢了,可他护着苏州那些高门大户,背后还是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叫我难以安枕啊!”他的眼里,容不下沙子。不管是宁王真有结党营私的想法,还是黎王有意构陷,目前朝中姜家、宁王、徐家的势力笼罩在整个朝堂之上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不论如何,他也要借机敲打一下宁王,让他把自己的触角收敛些。
“可两位徐将军仍在东北、西南守着,徐俨宁也带兵去了西北,猛虎在山,如果听闻朝中异变……”方阙如话说道一半便不再讲下去,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八宝肉放到周振南的碗中。
“也是我所想。不过,我倒是要看看徐家有何反应。徐初、徐启两人与我一同打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徐俨宁正当意气风发之时,若用好了,以后又是我朝一员大将,仍是要倚重他徐家的。可若是他们凭此就以为可以无往而不利,时刻穿着一身护心甲,那我这皇帝的位置,岂不白坐了这么久。”
听周振南话中带了几分怒气,方阙如一边递过一杯酒去,一边用手轻抚他的背,说道:“皇上莫要动怒。两位将军自您在府上就一路追随,或许阙如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周振南接过酒来,一饮而尽:“罢了,罢了。舒窈最近可好?”
“谢过皇上关心,舒窈那边一直都好,最近胃口大开呢。”方阙如脸上浮现出一些笑意,脸颊上一个梨涡十分动人。
“那就好。”周振南舒心了许多,将八宝肉送入口中,闭上眼细细品味,“还是熟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