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秦铮面前是飘零而落的雪花,他裹着厚厚的小毯,床榻直对着那扇消木窗。
“说好的一月一换药,你可真是能拖啊!”李沿从别屋走进来,面色有些不愉,“我看你是不知道自己生了什么病,你以为削骨易容,只是表面功夫吗?人身穴位血脉处处相通,你这隐疾若不好生调理,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
“这次是明轩的不对,初入朝堂,案牍劳累,疏忽了。”秦铮能感觉到脸上的骨脉之下有着些许的清凉,心境也畅快好些。上次犯病时他便意识到,这不仅是肌肤之痛,还一点点吞噬着他的心神。
“你再如此,不治也罢,我可不想砸了自己的招牌。”李沿收拾着药箱,便着意离开。
“李沿叔叔,您见到我弟弟了吗,他们……如何?”秦铮的眼神里有一些失落,他以这样的模样出现在小涣面前,他会害怕吗,他会觉得因此而多一份重压吗,可这不是秦铮的本意,他历经磨难,改面入朝,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从未后悔的。
“你们楼家的事,就不要来问我了。他们有芸儿照顾,你能管好你自己就可以了。”李沿穿上袖袍,把脸缩在翻领的绒毛中,“哦对了,忘了告于你,沈家那个小姑娘要跟我学医了,她有底子,天资不错,如今精神虽不是那么好,但也专一,沉得下去。我去静槐山上游转几日,带她认认冬日草木。”
还没说完,李沿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怪我不好,明轩哥哥本不想让你们看到他这个样子的,我应在他一上况筠阁,就带他去见李沿叔叔,也不至于在你们面前,便病发了。”况纾芸斜坐在几案旁,绞着手指,有些埋怨。
沈涣一直低着头,偶尔几片雪花被拐进了这屋子,连在他的额角,他也不理会。“芸儿切莫责怪自己。况筠阁能帮楼家帮到如此地步,沈涣已是感激不尽。”纾芸将一个暖手炉塞到他怀里,一不小心碰到他的手,那股冰凉让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别说这么见外的话,我爹和燕帝是挚交。天下一日有况筠阁,你们便一日有落脚之处。” 纾芸心底知道,况筠阁的名头也大不如前了,除了序梅阁仍能维持着日常运作,有着一些书画拍卖的收入,在新朝,爹爹为了隐匿,已将其他事务悉数剪去。除了一处落脚地,况筠阁又还能做得了什么呢。
“李沿叔叔时而游历,明轩哥哥在朝中任职后,来况筠阁也愈加不便了,这本是个伤脑筋的事儿,谁能想到,沈苓妹妹竟然懂医,李神医也愿意收她为徒,这以后,明轩哥哥的换药和复诊,算是有着落了。”纾芸道。
沈涣的眉头舒展了几分:“苓儿有此愿,我也甚是感激,毕竟这一切,都是我在连累她。不知我哥是否提及,此番我上况筠阁,要做些许修习,一方面,况筠阁机巧灵动、学养深重,我能学到况叔叔的几分便足够致用了,另一方面,我哥似乎提到‘风林令’这样的物什,我知晓得还不算清楚,芸儿有所耳闻吗?”
“这个,你还是自己去问明轩哥哥更为合适。刚刚我瞅见李沿叔叔下山了,想是明轩哥哥也醒了,刚好是服药的时辰。”角落里煮药的小皿渗出一些气泡,草药的味道融化在冰雪气里,难得的沁人心脾。
端着小药罐和汤匙,沈涣深吸一口气朝秦铮的住所走去。
看见沈涣的郑重其事,秦铮差点忍不住笑出了声。上次这样的会面,还是沈家灭门后他来找他讨这个公道:“一日不见,我竟似是缠绵病榻之人,都是被你们给惯坏了。”说着,秦铮便大口喝起汤药,将苦辛迅速吞下,埋在舌底。
沈涣挤出一个不深不浅的笑:“哥,我记得你提起过风林令的事情,但没细说,我还没怎么明白……”
秦铮这便讲起关于风林令的林林总总,以及柳娘、万老板、赵宏离三人的情况,最后道:“朝中我能行些便宜,外面便得倚靠风林令行事了。别说我信不过,我们行的是谋逆之事,也不见得他人愿真刀真剑、推心置腹。所以我是希望,你能成为风林令的掌令者。”停顿了一会子,秦铮语声渐软,“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虽叫你哥,可你不过大我几些吐纳的时间,怎么总当我是小孩子。掌风林令,我不仅愿意,而且义不容辞,哥要相信我啊。”沈涣这才意识到,这位似乎抗住了半个天下的人,不过和自己同样年岁,同样历经了安稳和静好的年少时分,他突兀生出了一股子心疼与怜悯,想要替他抗住另一半。
第二日大晴,山中气息良纯,聂稳在静槐山口的茶铺倚马等候,一身短装英气十足,远远便看见了秦铮下山的身影:“殿下,您这怎么又大包小包的,我看况阁主是恨不得把整个静槐山都给您搬到秦府去。”
秦铮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一半儿是我的药,一半儿是什么况姨酿的竹桃酒、做的榴茶糕,况叔叔还揣给了我几把小竹刀,说要当我日常的玩什。”
聂稳撇撇嘴:“您还是玩儿小刀小剑的年龄吗,我看况阁主是在山上过得忘了年月了,还真是有些心疼纾芸姑娘啊。”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多少况筠阁的新鲜玩意儿,都入了你的口。”秦铮内心滑过几道暖流,还能被当小孩子也是一件让人欢欣的事,“说正事,我让你查的三件事有什么眉目了吗?”
聂稳正打算辩解明明是殿下自己给他,差他送给秦府上下的,便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务汇报梗在了嘴里,遂正色道:“有些收获。何宏修水坝的事情已差不多清楚了,大体来说,桐汭水、若溪水上游共有一百二十四户人家,八百余亩田地,每户拨款十五贯作为耕田和征地的补贴,按数量来说是足够了。修水坝朝廷共拨款两千两,其中一千二百两左右安置民众,800两左右购置粮食,但层层克扣,到宣城县只有1000两,钱款不足,何宏准备发起乡绅募捐,但和米商谈价格没有谈妥,房屋选址、动工都还没有着落,只在城外空地搭了简易棚收纳民众。很多人不愿意搬走,曾聚众到县衙请命,请命不成。看现在的情况,修水坝这件善事不见得会有一个善果。”
秦铮点点头:“这和宁王在朝堂上据理力争的说法基本一致,他谈到现下不修,原因有三,一是大灾刚过,民力不济。水患之后民众粮仓尚空,正需全心投入生产,征徭修坝则淹没青苗、担误农时,百姓生计无望。二是新居未置,迁民未成。百姓安土重迁,居守祖产,迁民条款虽下,新居尚未建成,修坝则百姓流离失所,无室可居。三是民心动乱,民情艰涩。由于百姓无地可耕,无家可归,人为之祸堪比天灾,民意难平,急于修坝无异于积民怨,于朝廷,于百姓,有害无益。”
聂稳道:“句句到肉,宁王的洞察力,实为常人难及。”
“是这样,相比之下,黎王修水坝节省民力、功在千秋的论断,反而落了庸。他认为小民抗议,不过贪图小利只顾眼前,而朝廷正是要加以教化,让其看得清利弊远近。”秦铮挑了挑嘴角,这是他见惯了的说法了,读圣贤书的人,往往觉得自己便是那圣贤,但却只以圣贤律人,而不以其待己。“聂稳,现下两位皇子争得可谓是如火如荼,朝臣皆会押注,如若你是我,你会选哪边?”说着,进了西京城,秦铮缓缓戴上面罩。
聂稳倒没想太久,张口言:“我自然是选宁王,他无论见识、才识都是一流的,更有那几分难得的恻隐之心,此乃为君者之德。”
“你说的没错,宁王不如黎王那样一帆风顺,他自是有着更多的体恤之情。昨日在况筠阁,我也问了小涣这个问题,你猜猜他怎么说?”
聂稳大致猜到了自家殿下卖着的关子:“怎么说?二殿下怕不是选了黎王吧?”
“他说,若论谁可以为君,自然是选贤,如果我们仅仅是辅君,自然也是辅贤。”两人随即下马,压低了声音,秦铮的视线停在了秦府门口的绿琅玕上,“可我们不仅是要辅君,我们是要辅之,罢之,然后替之。这样的话,一个太能干太聪明的人,只会是我们的绊脚石。”
聂稳心中一凌,他差点忘了,现在的天下姓周,而他们曾经的天下姓楼。
“那一刻我便知道,小涣若与我并肩作战,这一路我们必所向披靡。”秦铮笑了,是那种开怀的,欢欣的,聂稳隔着面罩的孔洞看到了他明亮的眸子,他想起了他原来的面庞,沈涣说这番话时,大概也拥有这样明亮的眼神吧。
沈涣正式上线啦啦啦。即将开启双线模式。
不造大家有没有从那纷繁的数字中感觉到:还是努力查了史料的 =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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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换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