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临近年底,垅溪县医院都会组织医生进山去给山区的人巡诊,陆柏均也报名了。所以在去之前,他得赶紧把封川的事处理好。
正好师兄他们那边实验室倒出空来了,可以做封川的病灶组织研究。
于是,林远再来送饭的时候,他就交代林远传话,让封川把最近的时间空出来,准备手术。
“你为啥不自己找他说?” 林远问。
陆柏均挑了一根青菜塞嘴里,“有人代劳,我干嘛还得跑一趟?”
“不对劲,你跟我哥是不是吵架了?”
“我跟他有什么好吵的?”
“也对。”林远歪着脑袋问,“这红烧肉好吃吧?”
“好吃。”
“炖了五个小时呢。”
“哟,你开店还这么有空?”
“啧,又不是……这不是给尊敬的陆医生做嘛。”
“感恩,继续保持哈。”
“会的会的。”
第二天,封川没跟陆柏均打招呼,一个人来医院办入住。
白甜甜路过挂号区,看见封川在那里,回办公室就告诉陆柏均了。
陆柏均原本在写病历,闻言,笔下一顿,拉住白甜甜说:“你去帮我带他弄一下呗,然后安排个好点的病房。”
“陆医生很忙吗?”白甜甜不解,意思是你为啥不自己去。
“哦对,我这个病例着急要,脱不开身。”
“行,我这就去。”
“别跟他讲是我让你去的哈。”
“我懂我懂。”白甜甜说,她以为陆医生是怕被人说开后门之类的。
白甜甜找到封川的时候,他正在被导诊护士询问挂哪个医生的号。
白甜甜截过话头,说:“挂陆医生的,这是陆医生的病人。”说完,她又转向封川,“封老板,我来带你去病房。”
封川往她身后看了看,收回目光后温声道:“有劳。”
“客气了。”白甜甜说,“入院手续我稍后会帮你弄,你直接跟我去病房吧。”
“好。”
当天,封川就在病房住了下来。
他的病房是三人间,床位靠窗,窗外便是苍天的柏树。也正是因为树荫浓密,阳光落进来的时候会被筛得细碎,像洒了一地的金箔。
封川很少说话,自打住进来就躺床上望着窗外发呆,吓得同病房的另外两人说话都不敢大声。
下午,陆柏均循例带队查房。
他穿着白大褂,戴着无框眼镜,身后是七八个医生护士。
他一进病房,封川便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凝在他身上。这是他头一回见陆医生戴眼镜,很斯文也很……禁欲。
“引流管正常,刀口无红肿、无脓性分泌物……”
陆柏均微微侧头,听主管护士反馈护理结果,他知道封川在看着他,而他庆幸,眼下自己在工作。
轮到封川的时候,陆柏均没问他什么,反而交代其他人说:“这个病人是我的,治疗方案还没最终确定,你们暂时不用管。”
说完,他又对封川说:“稍后我会过来跟你商量手术细节。”
封川回他:“好的,陆医生。”
两人的交谈简洁,把互不熟悉的医生病人演的极妥帖。
之后的术前沟通、术前检查和术前准备,陆柏均都尽量做到公事公办。
手术这天,封川光着上半身躺在手术台上,手术室里的小姑娘眼睛都看直了。陆柏均不动声色地把无菌布拉过来给他盖上,幽幽说道:“准备手术了,都认真点。”
说完他又看向封川说:“别担心,手术难度不大,很快就好。”
封川点头。
术前准备做好,麻醉医生上前,封川却突然开口道:“陆医生,我不想打麻药。”
手术室众人睁大了眼睛,这人在说什么鬼话,他这可是手术,又不是小刀划手指。
陆柏均皱眉:“我记得你对麻药没有耐受。”
麻醉师也说:“不打不行,万一你待会疼的乱动,我们陆医生还怎么做手术。”
“我不怕疼,陆医生。”封川坚持。
“我要理由,封川。”这话陆柏均说的很认真,上了手术台,他一向强硬。
“没有理由。”
这话一出,整个手术室都安静了。大家都在看陆柏均,想知道他会怎么处理。
然而,陆柏均只是认真地看着封川的眼睛,在从对方眼睛里看到同样的认真后,他沉声道:“准备手术。”
众人顿了一秒,迅速移动起来。
很快,陆柏均捏着手术刀,刀锋距离温热的皮肤不到两毫米。他能看清微凉的金属气在封川皮肤上激起的小疙瘩,他偏头看了封川一眼,见对方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疯子!”陆柏均小声道。
下一秒,刀锋划开皮肤,粉色的肌肉层露出来。
封川额头青筋猛地一跳,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刀刃划开皮肤的感觉,尖锐的痛感直插大脑,可是他却一动不动。
陆柏均也不好受,打过麻药和不打麻药的病人对他而言心里压力是不一样的,打过麻药的,他会知道对方感受不到疼痛,下手会更轻松一些。而像封川这种,每划一刀,他心里便紧一下。
好在只是割一点肺部组织,创口不用很大,很快手术就结束了。
陆柏均放下手术刀的那一刻,整个手术室松了一口气。
封川从头到尾保持清醒,所以他能看见陆柏均给他做完手术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他沉默着闭上眼睛,等骨头缝里的酸意渐渐散去。
他们已经大半个月没见了,微信也不聊,偶尔巷子里遇见也只是打个招呼就各自分开了。
这是对的,封川告诉自己。
他的人生有很多求而不得,陆医生这么金贵,他确实不该肖想,留点纪念足够了。
陆柏均板着脸出了手术室,迎面撞上来守人的林远。
林远看他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不是说小手术吗?”
“不关手术的事,手术很成功。”陆柏均没好气的说,“你们封老板多牛,连麻药都不让打,他这么不爱惜身体,还治什么病!”
说完,气呼呼的走了,都没跟站在一旁的央拉打招呼。
“他为什么生气?”林远一脸懵。
央拉看着陆柏均的背影,神色复杂地说:“他不是生气,是心疼。”
“心疼?心疼什么?”
央拉翻了个白眼,说:“跟你们这种死直男说不清楚。”
“你……”
林远还想说什么,被打开的手术室门打断了。封川躺在病床上,脸像纸一样白。
“你发什么疯,不打麻药。”林远这才反应过来封川手术没打麻药,跑去推床那边冲他吼道。
封川没搭理他,把头扭到一边,恰好又跟央拉对上。
“你就那么喜欢他?”央拉问。
封川皱眉,环顾了一眼周围的医生护士,怕闲话影响到陆医生,便没头没尾地回了一句:“乱讲什么!”
这话刚好被去而复返的陆柏均听到,他一口气堵在胸口,气得半路又转回去了。
还交待什么注意事项,有什么可注意的,疼死活该!
谁也没留意到陆柏均,全都在关注这个手术不打麻药的猛人。
不到半天时间,封川的事迹就传遍整个医院。大家是知道封川这个人的,只不过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杀人犯上。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这人对自己都这么狠,怪不得敢下手杀他亲爷爷。
手术后第二天,陆柏均循例来查房。
封川胸口裹着绷带,见陆医生来,主动打招呼道:“陆医生。”
陆柏均点点头,像昨天拂袖而去的人不是他一样,温声问道:“有哪里不舒服吗?”
“胸口有些闷。”
“我看看。”陆柏均走近两步,监听了一下心跳,“问题不大,后面要是情况加重,及时找我。”
“有劳。”
“你俩怎么客客气气的?”林远突然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三个饭盒进来,“怎么?你俩不认识?”
封川和陆柏均互看一眼,都没讲话。
“啧,还没和好呢?”林远问。
“你们吃饭吧,我去忙了。”陆柏均说。
“别走,一块吃吧,好久没一起吃了。”林远拦他,“我踩着饭点来的,别拒绝我。”
陆柏均想了想,觉着自己也不能跟封川一直生份下去,便顺势答应了。
林远赶紧给两位大爷把饭盒打开。
“谢啦。”陆柏均拿起自己那份吃了起来。
“哥,你的。”
“嗯。”
陆柏均吃了两口:“手艺退步了呀林老板,今儿这肉不香。”
林远隐晦地看了封川一眼,打哈哈道:“今天市场买的猪肉不够新鲜,过两天就好了。”
“嗨,没事,也挺好吃。”陆柏均说,“对了,我明天要跟着同事进山去巡诊,要去一星期左右,饭不用送了,回来我找你。”
“行,我知道了。”林远说。
“你的后续观察我交接给马河马医生,放心……”
封川突然打断他,一反最近的惜字如金,一连串发问道:“要去哪座山?多少人去?开车还是走路?”
陆柏均在心里叹口气:“听说是莲花山那边的几个村子,算上我六个人,临时接诊点设在山腰的筑龙村。”
“莲花山可陡,不过山路还算宽,可以开车进去。”林远插嘴道。
“嗯,医院会租辆大巴进去,听说那边的村民尘肺很严重。”
“对,村子旁边是有个采石场来着,估计在那干活的人也不知道戴个口罩啥的。”林远开饭馆,小道消息特别多,“那个采石场把莲花山都挖空了,村子里的人竟然没跟着富起来,可见那个无良老板有多黑心。”
“进山小心点,有事打电话。”封川说。
“对小心点,衣服多带点,雨衣什么的也带上,垅溪秋天爱下雨。”
“知道啦,你俩可真啰嗦。”
下午,临下班之前,陆柏均专门来了一趟病房,跟封川说:“组织样本已经寄出去了,检验结果我会跟进。你……你好好养伤。”
他想着不管怎么说,封川都是他的病人,对病人上心符合他一贯的做事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