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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
今日早朝散得早,韩烨下了朝直接回到东宫,徐晋已经在等他。
“昨日让你送个信怎么跑没影了?这会才回来。”他寝殿内一向不留人伺候,徐晋更指望不住,只能自己挂起外袍。
徐晋很是理直气壮,“送完信回家了。”言下之意是韩烨没别的安排,他当然不必回来。
韩烨懒得和他计较,养着徐晋最大的用处就是替他和姬氏搭上线,除此之外也就是武功高点,心思剔透——有时也太剔透了点,被陆微寻两句话就哄迷糊了。
“只送了信?”韩烨挑眉,“没问问陆微寻?”
徐晋不高兴地撇嘴,“我按你教的说了,他还是不说。”末了还补了一句,“骗子。”
韩烨好笑地摇头,“也不知你这拧巴劲是随了谁……不说便不说吧,左右孤都告诉你了,你们的事自己解决。”
他看了眼日头,打发徐晋走人,“回家陪你兄长去吧,陆微寻该来了。”
徐晋向窗外一跃身便没影了。
韩烨独自坐了一盏茶的时间,一个蒙得严严实实的人悄声进了门。
“陆指挥使来得倒快,果然手段高明,在内宫也能随意行走。”韩烨替他斟茶,调侃道。
陆微寻扯下斗篷和面罩,皮笑肉不笑地回应:“殿下有命,陆某一个小小三品官,敢不来吗?”
韩烨不以为忤,陆微寻既然来了,便已然下水,一个能为他所用的聪明人,纵然有些傲气,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随意笑了一下,捏着碧玉般的茶盏把玩,“陆大人总要为自己考虑,孤才是正统,何必放着坦途不走?”
陆微寻这样的人,用得好了是个奇招,用不好只会背地里使绊子,韩烨很有耐心和气度,“孤只是想要缇骑的情报网,一不要你阳奉阴违,二不要你犯上作乱,徐晋也被孤送到你眼前,陆大人稳赚不赔啊。”
他摸陆微寻的性子倒摸得准,只是指挥使大人一如当日在临沧轩骤然向姬发揭露徐晋身世一般,即使决定投诚,也很想给这位不露声色的东宫找点麻烦。
他漫不经心又语气做作道:“下官深感殿下恩德,唯有投桃报李——
所谓慧极必伤,您知不知道,姬世子没多少日子好活了?”
咣啷,碧绿的茶盏摔在地上,溅起一片碎玉。
*
英国公府。
姬发与父亲对坐在书房,低声向他交代事情进展。
“外祖父既已松口,届时清流必会上疏,云卫启用了这些日子,差不多已经盘活,年节将近,是该准备起来了。”
姬雍点头,“云卫既然交到你手上,尽管指使,反正世家年轻一辈中无人能出你之右,只要不出岔子,就按当日密谈时决议的来。”
姬发又道,“我们这边部署好后只等慢慢发酵,可惜往日为避免暴露在缇骑面前,云卫往宫里安插的人手不多,也没有爬到高位的,对今上的动向就不能很好掌握。”
姬雍沉吟一阵,问他,“韩廷章身边那个六安——”
姬发摇摇头,“很难,那是他潜龙时便得用的心腹,若连此人都能被策反,当日便不必动用云卫了。”
房间里一时静下来,过了一阵,姬雍将这个问题抛开,转而问他,“你弟弟这几日如何?”
姬发露出一点笑来,“还就是那样,不耐烦看那些密文,每次都苦着脸。”
徐晋从小不在身边养大,对父母便不很亲热,倒是黏姬发,英国公虽有意亲近他,一时半刻也没什么进展。他点点头宽慰姬发,“他从没接触过这些,也别太逼他了。”
“不是我逼他,是时间逼他,”姬发的声音极轻,“不求他能光耀门庭,只要能将嫡脉延续下去,有我辅佐东宫上位之功,日后姬氏总是能得圣眷庇佑的。”
这话说得丧气不祥,姬雍瞪了他一眼,“胡沁什么,当年御医还说你会早夭,如今不也及冠了吗!可见天无绝人之路。”
姬发面上一派云淡风轻,“这都是早有预料的事,父亲何必自欺欺人。”
他的语气轻松得仿佛不是在谈论自己的生死,“倒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本来还以为姬氏嫡脉将要断绝,没想到又送来个阿晋。”
姬雍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姬发深深叹了口气。
他前半生只得了这么一个嫡子,天资聪慧,手段沉稳,长到少年时便能将上头几个庶兄打发出靖都去——姬雍也不在意,左右没伤及性命,他是家主,嫡庶正统还是分得清的。
偏就是天妒英才,姬发这先天不足之症全靠姬氏多年的底蕴堆积,才勉强长到弱冠,却难以永寿。
“我始终难以释怀,当年以为你们一死一活,谁知阿晋还活着,身体又康健,你却——”姬雍低沉道。
姬发安慰他道,“天意如此,父亲何必介怀,日后有阿晋承欢膝下,也算代我尽孝。”
怕父亲继续伤怀,姬发寻了个借口告退,“该回去喝药了,父亲无事也多陪陪母亲。”
出了书房,等候在外的侍棋忙给他披上大氅,跟在他身后回东苑。
姬发一路上默不作声,直到东苑已在眼前,才停下来问侍棋,“你跟着我多久了?”
侍棋愣了一下,“奴婢十岁时被您搭救进府,一直在您身边伺候。”
“唔,都八年了。”
他们走的是一条小径,从花园穿过,现下也没什么花草,尽是些常青树,上面掩着厚厚的积雪。
姬发看着那片素白与青苍叠压的景色,静静站了半晌,侍棋忍不住劝他,“这儿是风口呢,仔细又着了凉。”
姬发仿佛没听见一般,又立了片刻,突然开口问她,“过两日给你脱了奴籍,出府嫁人吧?”
侍棋惊讶地看向他,不假思索拒绝道:“不,当年若不是您,奴婢早不知被卖到哪个下贱地方去,蒙您收留时便立誓,此生都只跟在您身边伺候。”
她容貌只是清秀,唯有一双眼睛看过来时带着我见犹怜的意味,“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好吗?”
姬发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半晌,又规劝她,“让你嫁人是为你好,这些年我的行事你都看在眼里,我从不做没有回报的事,如今打算为你破例一次。”
侍棋仍是摇头,抿着唇一脸倔强,“奴婢不嫁人,愿意一辈子侍奉您左右。”
她仰头看着姬发,眼里渐渐蓄满泪水,那双眼便笼上一层云山雾霭,“这些年若不是得您庇佑,侍棋哪能平安度过?”
姬发看着她,俊秀脸庞在寒风萧瑟里被吹得煞白,他突然伸出手遮住侍棋的眼睛,“你想好了,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只怕来日你会恨我。”
侍棋一眨眼,泪珠便滚下来,湿透的睫羽从姬发掌心刷过,她抽噎着,语气却异常坚决,“侍棋万死不辞。”
“好。”姬发收回手,将她被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收拾收拾,明日出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