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才过良月,靖都已经下过一场小雪。
侍棋自厨房端了盅参汤,一路向东苑去,沿途扫洒的小厮婢女都称着“姑娘好”,她面上含笑一一应了,到了东苑堂屋才敛了笑显出点忧色,立在门外呼出一口腾腾的白气,提起声音:“世子爷,该服参汤了。”
屋里静得仿佛没有一丝儿人气,过了一刻才有人淡淡道:“进来吧。”
这位在府里地位超然的大丫头这才掀起遮风的挡帘,稳稳端着小盅迈进屋去。
她进了屋却并不往内室去,先将汤盅放在门边的几案上,在火盆旁略站了两刻烘去身上寒意,才又捧起汤盅,绕过绘着山水图的屏风,冲窗边小榻上的年轻公子笑道,“今日可冻死个人,往年这会至多穿个夹袄,今年奴婢瞧着,连厨房里的妈妈们都穿上薄棉衣了。”
那年轻公子正歪靠着看一封信,听到她脆生生的笑语也不接话,看完薄薄一张信笺后才放下,一边将信扔进榻下的火盆里烧了,一边掩了掩膝上盖的薄毯,“天候如此异常,不知这两日又冻死多少人。”
他容貌俊秀,生着一双含情目,脸色却苍白,一看便有气血不足之症,令人无端生出些怜惜来。
侍棋将参汤分进瓷碗捧到他手边,又忙忙地把榻下的火盆端开,免得烧起纸来烟味飘散呛到主子。
“哪里就这么金贵?”公子笑起来,两口喝尽参汤,将碗递给她,“父亲何时回府?”
侍棋收了碗,剩下的参汤还放在小盅里吊在炭盆上温着,预备过两个时辰再用,“太太一早使了人来传话,国公爷一进都城便入宫复命去了,再快也得晚膳前才能回府,若是耽误了,今夜宿在宫中也是有的。”
她口中的国公爷便是榻上公子的父亲当朝英国公,英国公乃是世袭罔替的一品爵位,因先祖有从龙之功,更有丹书铁券的尊荣,在世家遍地的靖都中也是头一等的矜贵。
这一代的国公爷备受隆恩,前月领了视察山西驻军的皇命,直到今日才回靖都。
这样的簪缨世家最讲究嫡庶正统,因此即使前头妾室生育了四子,英国公姬雍也是等到而立,正妻诞下嫡子才上折子请封自己的第五子姬发为世子。
可惜这唯一的嫡子胎里便有不足,也亏是世代显贵的国公府才能拿珍稀药材硬生生堆起世子的生机,连宫里头陛下也指了御医来,将小世子的先天不足之症控制住,一路磕磕绊绊长到弱冠。
榻上的年轻公子,也就是姬发,听了侍棋的回答,淡淡笑了一下,掀起薄毯下了榻来,“左右今日无事,去给母亲请安罢。”
侍棋便服侍他换了衣裳,又仔细给他披上遮风的大氅,跟着一路向主院去了。
才近了主院,远远便有个老妈妈领着丫头来迎,“今日天这么寒,世子怎么来了,仔细着凉。”
姬发摆摆手示意无事,“在屋里也是闷着,来看看母亲。”
老妈妈一迭声让丫头快去主屋里把炭盆点上,又对姬发道,“太太今日还念着您,怕一冷起来又受凉,原说要去东苑探您,又怕国公爷随时回府,这才罢了。”
正说着,堂屋到了,早有丫头掀开挡帘等着,姬发进了屋,任侍棋给他解了大氅,才向上首端坐的雍容妇人行礼,“儿子问母亲安。”
国公夫人许氏一把扶住他,握着手拉他到身边坐下,满脸心疼地嗔怪,“总是不保重自己,这样冷的天,跑来我这做什么!回头受了凉再烧起来,娘又得担惊受怕!”
她也是高门望族的贵女,嫁进国公府八载才挣着命生下嫡子,其中的惊险不足为外人道,可惜机关算尽犹有不足,才令姬发先天体弱,气血两亏,因此对这唯一的儿子半是疼惜半是愧疚,视为心头肉一般。
姬发对着母亲,神情不由和缓许多,他噙着笑拍拍姬夫人的手,“儿子也不是纸糊的,这两年渐渐强健许多,难道还能一直闭门不出吗?”
他身子弱,长相却是顶好的,被屋里的炭盆烘得面带红晕,笑起来俊秀风流,满屋的丫鬟几乎看直了眼。
姬夫人叹了口气,“总归是娘没本事对不住你,要不是怀你时被那起子贱妇算计,我儿这样的品貌,满靖都多少小姐都得芳心暗许。”
姬发拈了颗蜜橘,修长手指几下剥开,喂她吃了一瓣才笑道,“我要别家小姐的芳心做什么,眼前就是瑶池金母,哪里看得上庸脂俗粉。”
他因着体弱,平素总是淡淡的,尽量避免情绪起伏,说起甜言蜜语来便分外窝心,直哄得姬夫人眉开眼笑。
“你爹也不知何时回来,便是火烧屁股也不能回家看一眼吗,做什么学那三过家门不入的戏码。”谈笑罢了,姬夫人握着儿子的手埋怨起丈夫来。
“公务总是最紧要的。”姬发安抚她,“父亲一进京不是遣了人来报信吗,他是知道母亲挂念的。”
姬夫人乃是一品国公夫人,眼界手腕俱不一般,自是懂这个道理,她也只是向儿子发发牢骚罢了,“我知道,你爹这些年比以前指事了不少,哼,又有什么用,早两年回过劲来,府里也不会是那样的乌烟瘴气!”
她总是对儿子的先天不足之症意难平,即使英国公痛定思痛,渐渐也不往妾室那去了,说起来仍是好大的怨气。
姬发不便言父母是非,只是含笑看着她,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母子俩正絮絮说着话,前院便有小厮来报,“国公爷回来了!方到大门外,正往主院里来呢!”
话音刚落,便听见有沉稳的脚步传来,阖屋都听出是英国公姬雍,他不待门口侍立的丫头动手,自己一把掀了挡帘进来。
英国公而今已是知天命之年,却身姿挺拔,显得比同龄人年轻一些,他进了屋一眼看到姬发,先不由自主露出笑来,“你怎么来了,爹原想着待会去东苑看你。”
姬发向英国公行过礼才直起身,“父亲办差一路奔波,正是想省了您辛苦。”
姬夫人迎上去替他解了外衣,又使了丫头去厨房传膳,忙前忙后才想起来问:“不是说进宫了吗,怎么这会子就回来了?”
英国公摆摆手没有多言,他是行伍出身,一向不耐烦满屋妈妈丫头的,因此屋里只留下姬夫人的心腹妈妈并一个侍棋,其余人都散去。
饮了一盏茶,英国公沉吟半晌才道,“视察驻军的事没什么可说的,只是陛下今日提起了发儿的差事,令我想不通。”
姬发是国公世子,年初又行了冠礼,按例是该领份差事,慢慢积攒经验升迁,接起世代簪缨的门楣。只是他体弱是在宫里挂了号的,英国公又身体康健,陛下便从没提起过这茬。
“我复了命,原以为陛下会仔细询问山西驻军,他却提起了发儿,言道你既已及冠,便不能再荒废下去,很该开始学习政事。”
英国公眉头紧锁,复述着天子的话,“奇了怪了,我早便向陛下陈情过,不用给你谋什么差事,养好身子是第一要紧的事,他也是同意了的,怎突然改了主意?”
姬发淡淡听着,没什么表情,姬夫人端坐一旁,面上却不好看,“你离开两月,靖都也并未发生什么大事,真是圣意难测。”
“有一件事,”姬发接上母亲的话,“本以为是小事,如今看来,是入了陛下的眼了。”
他对英国公说道,“上旬我去护国寺,遇到了陆微寻。”
英国公与夫人勃然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