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虺录 第6章 第 6 章

一场酣畅的淫雨过后，祭殃殿的野草贪婪地疯长，淹没了原本还算缭曲宏丽的石级。墙角长满了绿幽幽的藓，巍峨的宫殿也因腐朽而显得颓唐。比起草木的兴盛，人丁则更为凋落。本是荒族的祭祀场所，殿中供奉的先人灵牌却像被遗忘了，千百年间无人来祭拜。荒族多战事，活着的人越发懒得去回忆死去的人，变得麻木了。似乎这一切都从邲州之役败北开始，族心变得越来越缺乏斗志。为大义赴死变得没有那么神圣了，反倒安逸之风盛行，及时行乐才是天经地义。荒族的领地自然也随着族心的松散而危机四伏。

尤其在南境的南翼十分不安分，时不时袭扰人族，肆意挑起争端。纵容鸺鹠啄食生人魂魄，还盗取人族的孩童喂养取乐。天族为平息此事，也焦头烂额。连派数位神胤平乱，却收效甚微。一是南翼鬼滑多端，来无影去无踪，二来此祸事毗邻荒族边境，天族神胤也怕再挑起战事。天尊绥云霁恒不由震怒，从六月既望耗到九月晦日，天界已百日有余，人间岂不已过百年？

万鋆jūn殿众神议论纷纷，派去平靖的可是各神祇子嗣，亦是各司各枢的得力干将，若再推举便只剩天尊的子嗣还未出马了。区区鸺鹠之乱居然推诿至此，天族打仗要靠外族就可见一斑了。

典藏司掌司掷愚仙君魁伟桀骜，之前他常乘他的法器——一柄青白玉笔，名唤白芜，到平荆山镜歌的住所恪守居作客。于是乎，他先开了口：“不如就由平荆殿主殿风神殿下前去平靖如何？”掷愚仙君素来与风神交好，或者与其说是交好，不如说这是他选择的站队。因为水神河瑄背后是南溟海族的甸主，现在他的母亲早贵为南溟海族的统领。而火神流辉则是鸾凤翼族的后代，母亲更是当今天后。虽说都是天尊之子，但毕竟掺杂了外族的血脉，势力盘根错节。若将来由他们继承天尊之位，则天族的尊严不复，根基动摇。这是谁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但没人敢挑明。所以相较之下，站队人族血脉的镜歌最为稳妥。虽然天族以人族位卑，但不得不承认这是天族最无需忌惮和避讳的势力。

众神纷纷侧目，有的戒备，有的好奇。

天后齐翎洵自然十分不悦，在她眼里，自然是自己的儿子火神流辉更为出色。从仪表到气度，哪一点不比那个镜歌更胜一筹！镜歌虽封为武神，能力却是最平庸的一届。而且，他自小就在人界长大，身上竟是些人族根深蒂固的草根习性，根本难登大雅之堂。

星宿官掌司执白仙翁最通晓天尊霁恒的心意，于是他忙附和掷愚仙君道：“风神大人在思绕崖静修已久，不如就趁此请他出关吧，尽快平定此乱。”

这正和天尊霁恒的心意，“也好。”

天界本来一直不知风神的踪迹，没想到执白仙翁早就知晓，这三千年还真能憋。可为何要隐瞒呢？三千年前，镜歌在平荆山守着他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风神庙度日，而后去了人间游历，就此下落不明。天界规矩森严，天尊不公开谈论的事，其他神祇也不敢妄言。怎知这三千年竟是在思绕崖静修？众神皆知，这思绕崖虽隶属天界，但却毗邻北溟海族领地，与神界天海之隔。是个以静修为名，实则受过之处。去那儿待着的神仙大抵都是犯了些过错的。天尊不说风神犯了什么错，那就权当真是去静修了吧。典藏司掌司掷愚仙君，怕也是得了天尊的授意才敢提出让风神出山之言。

祭殃殿外，绛九正在百无聊赖地拔着野草，偶尔看见一只螳螂、蚱蜢之类的，他的本性就被激发，立刻化作纸鸢猛啄。突然，一根竹笋似的物什在泥泞的土里挣扎着冒出个头，绛九定睛一看，是地祇公制作的传信小社稷翁。小社稷翁从土里钻出，头发上自然带了土，就如同刚拔出的葱须一般，他身形矮小、憨态可掬，嘟声奶气地道：“家翁让我来传信，说是风神会在燕州南方诸郡现身……”

“主人！”绛九朝着殿内大喊，清亮的大嗓门差点把空中的飞鸟吓掉队。

览冥正在尝试将墨守变换形态，便可在战斗中灵活应敌。

绛九见览冥选择性失聪，一路主人主人的喊个不停，从殿门外一直喊到了院内的岩石丛。这岩石丛原本是殿内的景观，后来成了览冥的练武场。

“主人！主人！”绛九就是不说所为何事，就是想看览冥何时理他！

“何事？”览冥无奈，只好从碎裂凌乱的岩石堆中跃出。手里还没放下他的墨守，不停比划着。

只见绛九拽着小社稷翁的头发，从背后把他拎了出来。

“哎呀！哎呀！”小社稷翁吃痛地哼唧着。

“把它放下。”览冥道。

绛九又晃悠了几下小社稷翁，“不放。好玩！”

览冥什么也没说，从绛九手里取下了小社稷翁托在了手掌上，问道：“何事？”

小社稷翁委屈地道：“家翁说，家翁说，风神会在燕州南部毗邻人界的诸郡现身……”

啪唧，小社稷翁摔到了地上，疼地“哎呀”了一声。绛九急忙捡起来，又拿在手里把玩。

这好消息来得太过突然，让人背过气的程度。览冥竟一时不知所措，他明明已经等得太久太久，欣喜之余却又开始胆怯！因为他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那个人，镜歌看到他又会不会很失望？

“主人！”绛九玩腻了小社稷翁，才发现主人怎么还在原地杵着。眼看暮色将合，挖苦道：“都要化作望夫石了！我的祖宗！”

燕州位于荒族南部，是二哥沉沙的属地，都城长垣，以秣栖宫为驻邸。此番前去南境的路上会从长垣城一侧路过，燕州南境与人族地界则以鹭江相隔。

此江之所以名为鹭江是因为江上常白鹭齐飞。渔翁常头戴青箬笠，下雨天也不归家，或乘渔舟或着浮槎，随江垂钓。本是盛景之地，这一百年来却因鸺鹠之乱，人族常提心吊胆，并不安生。沿鹭江从上游到下游，依次是人界雅、南、秦、涂四郡。

是夜，览冥便与绛九来到了鹭江上游的雅郡。现今的鸺鹠作乱会如此猖獗，和南翼的四分五裂不无关系。鸺鹠食人生魂由来已久，起因乃是鸺鹠元祖先天灵识有缺，即使灵壳觉醒，灵根也难以修全，既无法增益术法，亦无法幻化人形，终日只得以本体示人。后来偶然发现啄食人族生魂可以加全灵力，使其突破修为瓶颈。由此，此族世世代代改不掉茹毛饮血的陋习。原本只是零星地起祸，无非是为魔族祸害人间的罪状又添加了一笔，也正好成了天族得以歆享人族供养又一绝好托辞。

按地祇公所言，镜歌正是被派下来处理此祸，而且这三千年来他一直都在思绕崖静修。既然是静修，那为何天族要如此严密地隐瞒？览冥才不相信天族的鬼话，更不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镜歌一定是受了什么委屈！镜歌一向心肠软，这样的人，心意最容易受到糟践。

此祸首鸺鹠，乃和鸱鸮同族，人族常拿鸱枭、豺狼以喻小人。谁家有小孩，鸺鹠就会故意将羽毛落在孩童的衣服上，让其染病，或是趁机将其叼走。所以人族的母亲在给婴孩哺乳的时候，都要把孩子遮掩严实，以免被鸺鹠发现。婴儿的衣服，也不敢放在太阳底下曝晒，否则鸺鹠会记住房头。尤其是未及垂髫的孩童，就连成人，若是久病在身，阳气弱，阴气盛，还有一时受了惊骇之人，魂魄短暂分离之间，都会被鸺鹠盯上！

翌日侵晨时分，雅郡的钟鼓之声锵锵钦钦，此起彼伏。览冥向一老妪寻问，老妪答：“前几日来了两个小道士，说是这样做便可以吓跑鸺鹠！”

“不怕反倒招致吗？”

“老身已经年过半百了，见过不少能人试了各种法子，都没成功过！就连那天神下凡，老身也是见过的！那两个小道士说，鸺鹠此等孽畜最怕嘈杂之声，敲鼓可以驱赶它们。而这钟鼓也是他们祖师特制的，配合他们所授的敲法便会奏效。我们大家也真是没别的法子了，姑且试试看吧！但愿那两个小道士是真有点本事！”

览冥还欲细问，却听远处传来了凄厉的笑声。览冥为魔，耳力自然比人族要好。绛九也听到了，直道：“这笑声好诡异！”

老妪一脸疑惑，忙问：“什么笑声？”

街道上早点摊的摊主继续忙活，赶早出工的路人也依旧行走，人族毫无觉察。

“这笑声不是人声，是鸺鹠！”览冥道。

老妪更加疑惑，只听这个男人身旁的那个小矮子又说：“鸺鹠兴奋或受惊，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主人，那它是兴奋，还是受惊了？”

“此声由远及近，正朝这边而来，它们应该是……”览冥忙向那老妪寻问：“人族是否有鸱鸮早笑小，晚笑老的传言？”

老妪纳罕，“人族？”懵懵地点点头，“是有此话。”

所谓早笑小，晚笑老就是取人性命按时辰、依辈分，早晨取年龄小的，晚上则来取老者。

“不好，那鼓声有问题！此钟鼓声并不是为了驱赶，而是用来招灾！”览冥使用法器非命，所以他明白，寻常乐器通过施法，也可以释放出**功效。此鼓声释放的灵力虽微薄，对他自然不会有影响。但会对那些灵壳未醒或是灵壳虽醒但灵根未全的鸱鸮、鸺鹠有**之效，使其亢奋，任由施法者驱使！先前他还奇怪，鸱鸮的习性昼伏夜出，很怕见光，不擅青天白日兴风作浪，又怎会在白昼行动如此频繁。看来，这其中是有人从中作梗！

顷刻间，成群结队的鸺鹠如蔽日的乌云从四面八方盖顶而至，人族大惊失色，四处躲藏！真如天狗食日，一片漆黑！

突然，一卷狂风飒然而至，将漫天的鸺鹠被丽梢杀，哀鸣遍野！蔽日的漆黑才被辟出灿烈天光！

那风，览冥熟悉，是镜歌的袖下风！故人竟就在咫尺！

少顷，西边一道紫光忽而乍现，爆裂出巨大的声响。鸺鹠便立刻化作黑血，如乌雨落下！黑压压，粘稠成一大片！

人族惊号：“不好，天降血光之灾啊！”他们纷纷看向屋顶沾上黑血的人家，沾上血的人家一看，差点晕厥。

“不要害怕！不要担心，不会有事！”这时，一白衣男子缓缓倾落，忙安抚六神无主、慌乱冲撞的众人。他还扶起一摔倒的孩童，让大家镇定。

真的是他！身形还是那般清癯，虽挺拔，却总微微向前勾着身子，因为他总要与比他矮小的人说话，习惯所致。

览冥悄悄走近。

只见一人族大汉突然冒出来，无理地推搡镜歌，并质问道：“你说不要害怕，管屁用？”

余人也跟着附和：“这可是天狗食日，大灾之象啊！我们躲不过了！”

刚刚那位老妪也害怕地哆嗦起来，“不祥之兆，不祥之兆啊……”

镜歌连忙耐心地解释道：“天狗食日并非不祥，不过是姮娥重磨玉镜，刚巧挡住了三足乌的影子。况且，这是有妖人作祟，并非天之意象。”

“这是谁家的傻儿子，在这儿胡说八道？”

“他没有胡说！”览冥道。

镜歌回头看了看览冥，微微点头示礼，便又转过了身去，继续向众人解释。

这仓促的一瞬对视，览冥觉得便值了他这几千年的苦等。看到镜歌安然无恙，便是万幸！再不敢有其他奢望了！镜歌还是那般清雅，如风中海棠。春昼朝晖，安详皎月，都不过是他的陪衬。只是这番视线的交融，没有丝毫熟稔的温度，不免让览冥心生落寞。但这并不是镜歌的错，在镜歌眼中，览冥确实与他从未见过。这不过是一场漫长的单相思，落款时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