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虺录 第25章 邲州役（一）

回到天族之后，在万鋆殿上，镜歌向天尊和众神禀明了一切。天尊霁恒仪表威严，独坐大殿的乾坤椅之上，镜歌的眼睛确实与他的天父有几分相似，但霁恒的双眼早已失去年少时的清亮，有些许浑浊，更多的是傲世寡欢，远不及镜歌眼中的清朗与柔情。

典藏司的掌司掷愚仙君不以为然：“总有几个人族不安分，时不时地闹些幺蛾子，天尊不必过虑。下司愿和天兵一起前往捉拿。”

星宿官执白仙翁却持不同意见：“天尊，老司观望天象，此次天族鸺鹠之祸与以往大有不同，赤星荧惑熊熊似火，是不详之兆。五千年前，统治人族八百年的干午氏王朝就曾与天族发生过睽异之事，致使灭神的言论甚嚣尘上，那时人族庶民不仅推翻了干午氏王朝，还迫使天族出兵才得以平乱。那时，就发生了荧惑守心的异象。干午王朝的祸乱虽得以平息，但天族亦受到了损害。所以，此次荧惑在天帷间逗留得太久了，守心之象不得不防啊，天尊。”

霁恒点令天军统帅燮瀛派一支精锐先前往查看，依照镜歌所言，先找出他们的巢穴，再筹划如何一网打尽。

万鋆殿后，霁恒负手而立望向天边垂下的银河悬瀑，镜歌在身后静静等着天父的训话。霁恒慢慢转过身，问道：“你许久未练剑了，此次从思绕崖回来，切不可再懈怠了。”

“是。”

“去吧。”

“天父再无其他指示？”镜歌想多听父亲说几句话，但从小到大，天父只过问他的法术修行之事，其余概不多言。

“去吧。”霁恒还是清冷的几句，如此吝啬言语。

“是。”

镜歌离开之后，天命司的掌司禹贡仙君上前对天尊道：“做父亲的怎可对儿子如此吝啬关切之词？”

霁恒冷道：“天界也就只有你敢多嘴。”

“三子之中，天尊明明最在意大殿下，此次思绕崖之事，不也是为他的前途考虑，不得以而为之吗？”

“依你看，镜歌的心性如何？”

“大殿下禀性纯良，行止端方，十分聪慧坚韧，法术精湛不说，战场上也是骁勇善战！实乃未来天尊的不二人选。”

“此子唯有一点不好……”

“天尊是指大殿下过于执着吗？虽如此，但大殿下心胸广阔，处事豁达，几千年来从不曾因流言蜚语而与天族任何人有过争执，亦不曾见他因挫折萎靡不振过。”

天尊也赞同道：“不像我那次子，论处境，镜歌哪里比得上他的身份显贵，他却自甘沉沦，在那弹丸之地不闻世事，不堪大用。而流辉太张扬了，不知道深浅。”

“这不能怪三殿下，三殿下是天之骄子，虽张扬但并不跋扈，个性爽直又洒脱奔放，天族众人对他倒是最心悦臣服的。”

“你知道，我要的可不是这个！”

“下司明白，三殿下是翼族之后，于天族是大忌讳。大殿下才是最佳人选。”

“只是我这个长子，看似豁达，可一旦纠结于某事，就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实在太过令人失望。”

“大殿下不过是太过重情重义罢了。”

“分明是软弱无能，难道我天生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吗？有时，为了顾全大局，你要承担地更多。只在乎一己私事，置天族大事于不顾？镜歌心性还太羸弱，仍需历练。”

“看大殿下此刻已全然无恙，应该那事忘得很干净了。天尊也无需忧虑他的前途了。”

“思绕崖之事务必守口如瓶！”

“下司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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览冥刚回到朝戈，就发现族人的异样，各路族群的权杖首领纷纷赶往燎原殿。大殿之中人满为患，幽王和燕王分别站在狼王颉顽度阡的两侧。

颉顽度阡向千戟问道：“你三弟去哪儿了？”

“不知到哪里鬼混去了，父王不必理睬他。与天族的战事，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览冥正走上大殿，众人纷纷让路。虽然族人对他冷眼，但还是要顾及些狼王的颜面。

“混账，你去哪里了？”

“禀告父王，儿臣去处理鸺鹠之事了。”

“鸺鹠之事结果如何？”

“鸺鹠一族趁乱在人族挑起了灭神之举。”

“翼族那群喽啰总算干了件像样的事！甚好，事儿闹得越大越好，就是要让天族焦头烂额，杀杀他们那不可一世的气焰！”

千戟也道：“父王，鸺鹠一族一向不堪大用，没想到还有如此能耐。竟然三弟为我族之事如此上心，父王不如指派他统领旁系一支军队参战好了。”

“是收回邲州之事吗？”

“不错。”狼王道：“那蛇族、缠山和败水两族就由你统领。”

千戟心中讥笑：缠山和败水最为懒惰和散漫，蛇族则最为刁钻，真是难为我这个弟弟了。

沉沙请命道：“儿臣愿统帅占山与虎师二族！”

千戟不悦，真是会给自己挑派系，最为精锐的全都要了！千戟手下的壑雷、堕昆二将立刻表忠心道：“兕，獾二族非幽王不尊，我等只听幽王号令！”兕，獾同属占山，不甘心臣服于二殿。

沉沙立刻改口道：“是我没有言明。占山一族族群众多，仅凭我一人之力怎可调动整个族群。一切全听父王安排。”

大家都心照不宣，度阡道：“我已为你们二人做了安排，族老权杖明日便会到你二人麾下复命！”

“谢父王！”

对于幺子览冥，度阡根本不抱什么希望，只要不临阵退缩给他丢脸就行！

览冥在祭殃殿想了一夜计划，那些战事记录与兵书他早就翻烂了，但对于从未参加过任何战役的他而言，无异于纸上谈兵。次日，他坐在祭殃殿中央等族老来复命。可是从清晨等到黄昏，无人前来。

绛九咒骂道：“那群浑蛋！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览冥不是没有预想到，但还是有些意外。毕竟是收回邲州的大事，就算看轻他这个凉王，也不该如此怠慢。军心散漫，怎可能收回邲州？不仅收不回邲州，还会在战争中再吃苦果。

绛九立刻化做纸鸢，对览冥道：“主人，我先去幽王、燕王那儿探探风声，你等我回来！”

“一定要小心。”

“知道了。”绛九可不想被占山那般无赖射下当鸟烤了！

绛九探回的消息表明，占山各族族老权杖全都到幽、燕二王那里复命了，唯独他麾下无人！

“明日，我亲自去造访。”

“那怎么行，主人你可是堂堂的凉王殿下，怎可屈尊降贵去找他们！等我去狼王那里告他们的状，看他们还敢如此？”

“不可。这只会更显得我的无能。况且他们对我不满，不是没有原因的。”

“主人，可是这也太委屈你了！狼王本就偏心，把精锐部队全都安排给了幽王和燕王。我们只领得虾兵蟹将！还要向他们低头，跟求他们似的！”

“邲州一役要紧，一切以大局为重。”

览冥本体虺属于蛇族，所以，他先前往了蛇族拜访权杖。却见他们全都在试练法术，或是磨炼兵刃，并没有避战的情形。

览冥不解，向族老权杖询问。

族老权杖直言：“其实三殿下不必来找我们，我族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蛇族一向武力弱，不受重用。但以前也是在狼王麾下效力过的，此役，却让我们在你这个小儿麾下卖力？我族中人只感到心寒……”

“权杖尊长，可我也是蛇族一员。自小便拿来与大哥、二哥比较，恰恰是承受了蛇族与占山相较的歧视。我虽无战争经验，但自小从未荒废过法术与武力的修炼。虽远不及燕王，但愿与蛇族同生共死，绝不在战中退缩半步。尊长，还望给我一个机会！”

权杖族老在身下唤出了蛇的长尾，灰白色的蛇鳞已经斑驳，还有一块肌肤缺了一大片肉。荒族与天族不同，上阵之时，经常人形与象形并用。他指着那处伤痕道：“这是上次在邲州一役中被凤族的流离火所伤留下的，战事远比你这个小儿想象得更加残酷！”

“尊长如何才肯信我？”

这时族老唤出他的法器一澜沧木法杖，法杖本来苍色，上面却被斑斑血迹染红，“你的蛇尾若可以吃上我两杖我便信你一回！”

绛九立刻怒斥道：“你这是以下犯上！”

览冥立刻将绛九收回前襟，向族老赔罪：“尊老莫怪！”然后，便立刻唤出蛇身，黑色的蛇尾在览冥身下延长而出。

“我这澜沧杖的威力不比壑雷的烽火棒弱，刚猛无比，三殿下不会怪罪老夫吧！”

“尊长动手吧。”

族老也是为全族考虑才不得以以下犯上，毕竟要将全族性命托付给这个小儿指挥，凉王本就声名狼藉在前，若他还是个贪生怕死之辈，那蛇族一脉岂不是危矣。于是，他狠了狠心，把他当凤族鸟人，将仇恨一杖打下！

览冥虽有准备，但还是疼得忍不住颤抖，血浆飞溅，蛇尾在身下被碾成破碎的肉沫，不住地淌血。

“殿下，属下得罪了。实在是万死不该！殿下还是回去吧。我这就前去燎原殿向狼王请罪！”

“还有一杖呢！尊长想要食言？”

“蛇族断尾之痛可不比狐族断尾，是狐族九尾齐断之苦，殿下莫要再自讨苦吃了！”族老这一杖迟迟不敢落下，但又不敢拿全族性命冒险，这时，一青年男子从外冲进来道：“爷爷，这个罪人我来做！”说着，便一把夺过澜沧杖毫不留情地向览冥的蛇尾打下！

绛九被览冥用法术牢牢锁在前襟里，急得哭了出来，他多想替主人挡下！受全族冷眼怠慢还不够，被幽王、燕王整日性命威胁还不够，还要被他本族人欺负，岂有此理！

览冥一直紧咬牙关，这时不允许他因疼痛而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一丝一毫都绝对不可！为了取得蛇族的信任，蛇尾尽可拿去毁了！“尊长，这两杖我受下了。”

族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脚下，凉王虽然把受伤的蛇尾藏到了身后，可是血早就流到了他的脚下。

打第二杖的那个蛇族青年立刻跪下道：“凉王殿下，我这就前去狼王那里领罪！”

“你已在我麾下，赏罚该由我说了算！”

青年男子立刻抬头道：“罚我什么，说吧！”

“我对蛇族的攻防布局不甚了解，明日你和族老到我殿中为我讲解可好？”

“就这样？”青年男子难以置信地道。

“嗯。”

“我可是断了你的蛇尾！”蛇族蛇尾若是被人所断可是大仇，他可不信凉王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日后我绝不会因此事向你寻仇，我说话算话。今日之事我心甘情愿，尊长也是为了全族性命考虑才迫不得已。一介男儿，断尾之苦若不能忍，又怎能领军上阵？”

男子还是将信将疑，族老则早已躬身恭送凉王览冥离开。

回到殿中览冥仍用法术继续锁着绛九，此刻若放他出来不免一顿聒噪。绛九泪都流干了，仍不见主人放他出去，更是让他白爪挠心地忧心难过。从蛇族那儿，览冥是变回人形一路走回来的，为了不使自己显得狼狈，还施用了法术辅助自己稍有些蹒跚的步伐。现在躺在祭殃殿殿中央的台级上疼得动弹不得了，把蛇尾唤出来后，看着自己的残尾，无奈道：“真丑。”

览冥蜷缩着躺在冰冷的台阶上，只希望双腿的伤能快点痊愈，不影响明日去拜会缠山和败水。第二日，等览冥醒来，只见绛九趴在他的胸前，小胳膊牢牢锁着他。应是夜里法术松懈才把他放了出来。

“你在做什么？”

绛九抬起头，看着主人:“我在给主人取暖！”

“我没事。”

“主人，你为什么把我锁了一夜！担心死我了！”

“你的眼睛怎么肿了？”

“你说呢？”

“哭了？这点小事，不值得哭。”

绛九气得立马泪又飙了出来：“下次你再敢这样，我立马抹脖子给你看！”

“下次不敢了。”

“你要敢有下次，我立马抹脖子，我也说话算话！”

览冥挠挠绛九的头，嗔怪道：“小哭包。我的绛九最好了。”

览冥脱下沾血的衣衫，换了身干净的，他每套衣服都是黑色的，干涸的血渍也不十分扎眼。

“把你尾巴给我看看。”绛九道。

“有什么可看的。”览冥不理他，继续理着衣襟。

“给我看看！不给我看，我就抹脖子！”

“你抹吧。”

“主人，你要气死我吗？哪天我若不在了，却没见到主人完整的模样，我会死不瞑目的！”

览冥立刻心软了，“说什么傻话。”便只好把尾巴变了出来。

绛九呆呆看着残尾，都傻了……

“我说了，可丑了。”

“长尾巴变成短尾巴了……”绛九哭了。“他们也太狠心了，不是说打两下吗？为什么要下这么重的手！”

“我们大荒不是一直都有断指明志的传统吗？壑雷和堕昆就为向千戟表忠心断过指。蛇族断尾，翼族断翅虽不多见，但也是有的……不如此，他们不会信我。”

“他们凭什么不信？主人可是堂堂凉王，狼王之子！”

“很多事，仅凭你是王族，不足以让人为你肝脑涂地。”览冥收回了蛇身对绛九道，“去吃点东西吧。”

“还能长出来吗？”

览冥用手指拭去绛九眼角的泪，摇了摇头。

绛九立刻扑向他，抱着览冥的腰嚎啕大哭！边呜咽边嚷着：“我跟他们没完！我跟他们没完！”

“小哭包，你的本体不也早就没了吗？”

“那不一样！”

“你是为了救我！”览冥也有些抑制不住内心的难过，泪水有些让眼底为难，“那都不重要，我们还陪伴着彼此，守护着彼此不是吗？”

绛九重重点了点头，“主人，我会保护你！”

览冥立刻敲了一下绛九的脑壳，“你保护的不是很好嘛！”

绛九破涕为笑，嚷道：“我要吃牛肉包子！”

“整个荒族的牛都被你吃光了。”

“胡说！人族的酒还被你藏光了呢！”

也不知镜歌此刻在天族是否一切安好……若荒族与天族马上就要开战，那他们迟早要在战场上兵戎相见。翏阳殿里启约的谶言真要应验了吗？他真的不想与镜歌走到这一步！然而，一切应以族义为重，纵使终要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