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双原本守在外殿,听到秦灼调笑便退出来,见秋童在殿外等候,便低声道:“妾先去做针线,劳烦内官估摸时辰,一会请人烧水过来。”
秋童点头答应,目送她往庑房去。这时,一名宫女抱着盆梅花上来,竟径直要入门。
秋童一抬拂尘拦下,斥道:“琼脂,你也是宫里的老人。陛下什么旨意,浑忘了?”
“陛下圣意,殿中除了内官,不许宫人侍候,”琼脂忿忿向内看了一眼,“只是刚进去的那位,怎的生了例外?”
秋童眯眼打量她一番,笑道:“这也不是我们管得了的。”
“妾听闻秦大君成亲,龙武卫相送仪礼为假,暗地接这位回来才是真。”琼脂低声道,“陛下若真明媒正娶她做娘娘,我们没什么话好说。这么些日,却连个采女都拾不上。可见……”
秋童故意问:“可见什么?”
“可见陛下瞧上她,无非是为了秦君的势。妾听闻秦君有一姊妹,统领千军,很是厉害。怕是陛下看上的是这位南秦长主,先纳一婢子,投石问路罢了。”
秋童见她有几分颜色,便知她起了不该的心思。也不作色,只微笑道:“陛下常说呢,外殿几个伺候的都是体贴人,心细如发,又忠心耿耿,陛下总想着给你们什么恩典。”
“咱们做奴婢的,最要紧的就是顺应上意。”他见琼脂红着脸、竖着耳地低头,心下冷笑,“那我就替你讨个恩典,下一批放出宫的名录,给你占个头位。”
琼脂闻言,脸上血色褪尽,忙揽着梅花跪下,哀求道:“求求总管,妾不想走呀,妾不想走!妾想继续伺候陛下!”
秋童唉声扶她起来,替她拍打衣衫,怜惜道:“陛下心疼你,说如花似玉的姑娘,怎好一直伺候人。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咱们蹭都蹭不上。还是得姑娘出了宫门,替咱们好好享享天伦之乐。”又笑道:“花给我,去吧。”
琼脂去后,秋童摇头转身,颇老成地叹息:“自作聪明。”这就要叩门进去,忽然想起什么,打了下脑袋,将梅花竖在脚边,便守在门前算烧水时辰了。
***
永巷披了一带太阳光,惨惨淡淡。
琼脂一回屋便埋头哭起来。同住的瑞脑正敷粉,忙搁下盒子上前给她递帕子。琼脂一时忿忿,夺过来就要掼,还是握在掌心,哭道:“不过是个南蛮婢子,竟也要压我们一头了!”
瑞脑左右瞧了瞧,轻轻拍打她后背,“姐姐说什么胡话呢。”
琼脂抬头拭泪,道:“你不在御前,怕不知道,秦大君贴身的侍女进了甘露殿。”
瑞脑奇怪道:“可大君不是南下了么?姐姐不会瞧错了吧。”
“我亲眼瞧见的,怎会有假?”
“难不成还是特意接她回来的?”瑞脑蹙眉不解,“且除了大内官,陛下从不叫人进殿伺候。是不是……有了储她做后宫的意思?”
“何止?连大内官见她都点头哈腰、不敢有半分轻慢,眼瞧着那款式架子,直奔着做娘娘去了!”琼脂说到此处,不免悲从中来,又断断续续流泪。
瑞脑呀了一声,“难道陛下不肯立后,竟是为了她?”
琼脂脸埋在手臂间,只是哭。
“听闻这位双姑娘是从潮州起便伺候的,恐怕是有旧情在。陛下那样的人品才干,唉,在我心里,只有姐姐可以作配的。”瑞脑挨着她坐下,将她手中湿成一团的帕子取下来,“娘娘是要高门做的,但以姐姐品貌,做个昭仪贵妃也是担得。只要陛下瞧见,姐姐还不怕有这一日吗?”
琼脂心灰意冷,“不成了。大内官已点了我的名,不日便要放出宫去了。”
瑞脑想了想,低声道:“若是陛下要留姐姐呢?”
琼脂惨然一笑:“可陛下连我的面都没见过。”
“好姐姐,事在人为。凭什么他们秦人能受宠爱,难道还要等那位封了位份,叫姐姐去服侍她吗?”瑞脑苦口婆心道,“我瞧陛下是极仁厚的,若是宠幸了姐姐,如何也不会叫姐姐无名无分的。”
她见窗半开半掩,起身关好,方柔声道:“我有个法子,必能帮姐姐得偿所愿。只盼着姐姐功成,能对做妹子的多加提携。我还指着姐姐过日子呢。”
***
瞧着天要暗了,瑞脑便取了饭菜送去黄参处。
黄参是伺候肃帝、怀帝两朝的老人,萧恒怕前朝之人生事,入主之后,便对其渐渐疏远,宫中一众内侍,只起用了他的徒弟秋童。黄参虽不在御前,但的确颇受厚待,分了桩清闲差使,又有宫人专门照料。瑞脑正在其中。
门打开,黄参没有戴冠,正躺在榻上拿桃木锤捶腿。
瑞脑放轻脚步,拾裙上前,将饭菜置好,轻声道:“总管先起来用饭吧,一会要冷了。”
“哪里还担得起这一声总管哟。”黄参长嘘一口气,“秋小子得了眼,咱们就从上头跌下来了。”
瑞脑将碗筷安置好,轻声道:“陛下专门拨了妾等照料总管,对总管还是极敬重的。”
黄参挥手说:“得了,给我倒碗茶来。”
瑞脑边捧了盏热茶上前。黄参接过,揩了揩盏边,有意无意道:“你这几天老往后宫跑?”
瑞脑仍笑得妥帖,“妾得了提携才到前头来,挂念原来的姊妹。”
黄参呷了口茶,慢悠悠道:“当今天子无立后宫,里头剩下的都是伺候肃帝的老人。还是泾渭分明些好。”
瑞脑将茶盏接过,指头又按了薄荷油,上前给他揉脑袋,笑道:“多谢总管提点,妾记得了。”
***
秦灼恢复神智时,自己已经瘫.软在床,仰面躺着。萧恒站在床边,离开他并.紧的双腿上。他到底没答应。
萧恒穿好裤子,给秦灼擦拭,轻声问:“难受吗?”
秦灼摇摇头,撂开他眼前因汗水打绺的头发,哑声笑道:“就这么擦枪走火,到底不如你的真刀实枪。”
萧恒道:“等它出生,都依你。”
秦灼扶着他颈项,轻轻吻了一会,便叫道:“我要洗澡。我自己洗不来。”
萧恒道:“我来。”
秦灼眼尾的红意还没褪尽,抬手,那只戴虎头的拇指抚摸着萧恒嘴唇。他轻声说:“陛下,那你得忍住了。”
萧恒握着他的手放下,正要起身,便听秋童在外叩了叩门,“陛下,大相有要事求见。”
萧恒一愣,先去瞧秦灼。秦灼仍带着淡淡笑意,说:“去吧,哪有为着后宫荒废前朝的道理。”
萧恒心中一酸,说:“你不是后宫。”
秦灼扶住腰坐起来,“可不是,你的后宫如果出去,就算是妃也有个彩仗,鸾轿鸾车风风光光地抬着。哪像咱们,做贼的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玷.污了臣妻,家丑不可外扬呢。”
他瞧见萧恒神色,笑道:“成了,我说一句都不行?你俩赶紧去商量,商量完,回来帮我洗澡。”
萧恒握住他的手,什么话都说不出,只嘱咐:“困了就睡一会,换身干净衣裳,汗湿的睡不好。”
等萧恒出去,秦灼脸上的笑才雪融般化了。阿双走进来,替他找干净衣裳。秦灼自己解身上那件大红衫子,已经皱得厉害,下摆污了一块,正在那威风凛凛的白虎头上。
他越急,那纽子越解不开,秦灼突然腾起一股无名怒火,直接把领口两下撕开。阿双吓了一跳,扑到榻前捉住他手臂,连声叫道:“大王、大王!你这是干什么呀……”
秦灼低头,瞧见从衣衫缝隙里隆起的腹部,笑了两声:“是啊,我干什么?是我要保这个孩子,是我自己要回来,是我要跟个妾妃一样住进他宫里,是我上赶着给他做这个禁.脔……”
他有点不明白,问道:“阿双,我干什么呢?”
阿双泪落涟涟,听他平复了气息,语气跟平常并无不同:“无妨,你下去吧,我睡一会。等陛下回来……回来就回来,我醒了再说。”
***
秦灼在甘露殿,萧恒便同李寒去两仪殿议事。
李寒道:“陛下记不记得,上个月奏报的安州叛乱一事?
萧恒颔首。
“安州本是太平之地,向来拥护陛下。如今天下大定,造反说不大通。臣奉命暗中调查,如今有了答案。”
李寒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交给他。
纸张长可及地,上面按满血手印,抬眼一看便肉跳心惊。
“这是安州的万民书。”李寒语气沉重,“安州盛产烟火,安州刺史吴汉川便与民争利,巧立名目。自己私收“烟火税”,垄断烟火制造买卖,硝石、硫磺一应由官府承办。更以朝廷之名,另立“烟火司”,作为他一人的烟火作坊。今年八月十五,烟火司被明火引爆,死伤劳工三百五十余人,百姓二百六十余口。安州民众聚集州府门前讨要说法,反而被吴汉川论为暴民、派衙役打杀。百姓不得已,动用农具抵抗,当即被论为谋反,派折冲府军队强行镇压!”
他平复一下气息:“安州已经乱了,地方却没有一个字上报,流民上京喊冤,一概论为流匪追捕。陛下,全是老弱妇孺的流匪啊!而且依臣之见,这件事远没有那么简单。”
“被赵荔城下狱的那位西夔营主簿孙越英,正是吴汉川是连襟。据孙越英的妻子所说,二人常有书信往来,但蓝衣搜检孙越英的文书,没有找到一封信。”
萧恒沉吟:“你的意思是……”
李寒道:“臣不敢妄下论断,但就算此事与西塞无干,安州之事,也只能派特使裁断。”
萧恒颔首,“渡白是想毛遂自荐了。”
李寒笑道:“臣手无缚鸡之力,还得向陛下讨一个人。”
萧恒看向那封万民书,满满当当的血指印压着最后一句话:
“民生似火,冤深似海。烟花所照,白骨昏官!伏望陛下圣明决断!”
他握紧李寒手臂,说:“自己拟旨,一路小心。”
***
翌日,大相李寒上呈安州万民书,参奏安州刺史吴汉川。
天子怒,加李寒安州大都督,提安州事,予便宜行事之权。梅道然暂领左卫大将军,率左卫随大都督巡狩,彻查安州烟火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