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一愣,脸上挂泪看他。
秦灼冷笑一声:“这个时候,南魏少公夫人从我这个门里哭哭啼啼、衣衫不整地出去,我老婆娶不娶了?到时候魏公以我侮辱少主母为由发兵征讨,我又跟谁说得清楚!三地开战,血流成河,夫人要做祸水,我当不了昏君!”
他面色漠然,扭头对陈子元道:“叫人护送她回去。阿双也去,要当面见着魏少公,说他夫人丢了钗子去江边寻找,差点滑进芦花荡。我已睡下,不必来谢。”
秦灼让阿双将食盒交还给她,“我无意羞辱,有冒犯之处,向夫人赔罪。”
阿双再将搔头捧给她,朱氏道了声谢,叫女侍挡着,站起来背身整理衣衫、挽好乌云。阿双又捧铜盆服侍她净面,一切妥当后,她红着眼睛,一福后笑道:“是妾失仪,叫大君为难了。”
秦灼只颔首,“夜深路滑,夫人慢行。”
门已打开,她由女侍搀扶出门,跨出门槛时忽然回首,含泪道:“妾与外子生死与共,亦不敢奢望大君高抬贵手。但不知者无罪。”
她哀求道:“百姓无辜。”
门外夜色寂静,虎贲已受命前来,从阶前立住待她出来。
秦灼终于站起来,笑得有如春风:“我既邀魏公前来,便是想以和为贵,化干戈为玉帛。前尘往事,只要魏公不再以此挑衅,夫人,难道我想一直记着?”
朱氏双目流露华彩,颤声道:“大君所言当真?”
秦灼道:“君无戏言。”
她面含欣喜,将泪拭了,露出一对笑涡,“妾一定好好规劝外子,但望秦魏两地从此和睦。大君如有所需,魏地一定鼎力相助。”
秦灼不再多说什么。待阿双送她出去掩上门,陈子元赞叹一声:“姓朱的杂种竟能撞上这种老婆。”
他大舅子却道:“她是真心服软还是前来试探,且不好说。”
陈子元一想,也是。来赔礼,不送金银,偏送了一匣子明珠来。但秦灼那顶蓝珠冠连他也不过耳闻,只是暗自揣测出个差不多。这小女子如何也是大家出身,如其夫要她舍身试探,估计宁死不从。
她八成是自愿的。
但这话如何也不能对秦灼说。
秦灼道:“我如果恶毒,更不会动她。要脱衣裳,好啊。我就叫虎贲将她赤条条押回去,当面跟她的亲丈夫讲清楚,南魏的小国母红杏出墙还叫人退回来,那是多大的羞辱啊。南魏少公一旦处置她,就是朱云基的儿子处置了朱霆隆的女儿,咱们只需煽风点火,魏地即能不攻自破。”
陈子元身上寒毛倒竖,忽然听秦灼道:“只是我有母亲,也有妹妹。”
他拈着那枚玉鸦静了好一会,又叹了一声:“且我扪心自问,若易地而处……我可以和他共死,却不能做到如此地步,看看现下不就明了了吗?如此女子,堪称女中丈夫。”
秦灼不从这上头纠缠,重新解着喜袍,也言归正传:“你刚刚说,朱霆隆去了西琼那边?”
陈子元点头,“今早往对岸送喜果,去的是个机灵的,觉出那边不对劲。西琼军马皆无镫无辔,段氏兄妹更是连马鞍都没有,却多了几匹有家什的。他报来时,哨子正好也到,说有大批村民装扮的军官东进。我觉得不妙,便借口有刺客入琼营,直接闯了进去。”
他顿了顿,“那两口子正跟朱霆隆喝茶。”
秦灼拇指一转,虎头扳指卡住纽子,他又慢慢旋过来。
陈子元掌着那只空茶碗,又道:“段映蓝并无什么异样,正将段藏青那只酒盏举给我,说:‘来早不如来巧,南魏政君投诚,也算天下三分。’那盏酒我不敢做主接,只推说箭伤发作。朱霆隆便向我表诚意,说了他大哥计划。”
“朱云基叫他于三里外率兵埋伏,但见烟火,当即进发。他兄弟二人里应外合,灭了咱们两家,立刻西进南下,平分秦、琼。”
秦灼纽子解到胸口,转头看他,“子元,你没发现什么不对?”
“朱云基兄弟阋墙,已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这种交托生死的事,朱云基再没脑子,就算托,也要托给他亲儿子。为什么他带着独子赴宴,却留下随时反咬的兄弟断后?”
他那件喜服暗扣直到小腿,阿双不在,他也不叫陈子元帮,自己一手扶在腹上,一手一粒一粒旋着。秦灼声音冷静:“朱霆隆这么说,是因为被你当场撞破。他在琼营,不是俘虏,而是座上宾。他没料到你会直接闯进来。那他和西琼勾结,本没想让我们知道。”
秦灼笑了一声:“他不糊涂,朱家四个我一个不会放过。处理了他哥哥,下一个就是他。他帮我,那叫资敌。”
“但段映蓝不同。”秦灼背着他,将喜袍完全解开,“段映蓝的血仇是朱云基,跟他兄弟没有半分关系。她跟我联盟,一为复仇,二为分魏。但她如果明面通秦,暗里勾结朱霆隆,复仇之后当即倒戈,除了分魏,还能分秦。”
陈子元大惊。
段映蓝想与秦灼灭掉朱云基后,伙同朱霆隆,立刻反杀南秦!
明日大婚在即,不是喜宴,而是鸿门。
陈子元定了定神,试探道:“大王,明天这婚,咱还成吗?”
秦灼反问:“成,怎么不成?千里搭了凉棚,宴席都没摆起来,拿什么散呢?”
……
陈子元领命退下,一切就绪,秦灼临窗而坐,忽然前所未有地思念萧恒。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文书,叠得方方正正,贴在心口之上。上加梁皇帝私印,诏曰:敕造烽台。
我永远站在你身后。
他扭头向外,窗外月团如露,夜色辽如草野。同一片星天下,千里外的宫墙上,有人与他遥遥相望。
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
正日子在九月二十三,按照流程,秦灼需乘舟至江阳,于青庐成昏礼。礼毕,二人及众宾客返江阴,入婚府,开筵席。
新人入青庐后,四方帘帐放落。如今已至日暮,天光昏黄。四角青丝帐垂落时,秦灼神思有些恍惚。
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婚礼上,他没法不想到萧恒。不是如今,而是更年少的萧恒。
萧恒撑着衣袍,像在盖头下接吻。
萧恒接过一瓢酒,开口有点结舌,半天才说出句囫囵话:我一定对你好。
秦灼的目光落在另一瓢酒里,酒面明亮,如同铜镜,倒映他和段映蓝的脸孔。他听到礼官在耳边唱道:“夫妇同心,请以合卺。”
二人举起酒瓢,相对而饮。
酒方入腹,腹底便似有只皮球晃了晃,骨碌碌滚了一遭。他被蹬了一下,更不敢喝快了。等他抬脸离了瓢,才见段映蓝早就直起身,似笑非笑看着他。
礼官又道:“宝玺加盖,上告皇天。”
左右宫女便捧了托盘上前,陈玉挑子一件、银挑子一件,南秦王玺一方、西琼王玺一方。
礼官身边,侍者也手捧丝帛婚书上前。秦灼抬头瞧他,吃了一惊。
秋童弯腰笑道:“大君出京不过三日,陛下便叫奴婢领了婚书,又添了贺礼,紧赶慢赶还是到了。东西贵重,专拨了龙武卫前来护送,生怕路上有个闪失。”
他先揭开一物,竟是一只活雁。
秋童道:“婚仪准备得仓促,聘雁只用了木雁,陛下不过意,又射了一只活雁给大君送来。梁皇帝陛下谨为秦大君、段宗主贺。”
他将婚书奉上,秦灼二人展卷一看,见其上加盖梁皇帝玺印,以朱笔题曰:
从兹初成嘉礼,良缘永缔,双姓匹配,两地如亲。灼灼桃花,绵绵瓜瓞,鸳鸯之誓,付此鸿笺。昌子孙之茂,德后世之化。吾之欢欣也久,证此鱼水之盟。
这是萧恒的字迹。
秦灼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他拾起玉挑子端起王玺,在婚书上烙下血痕般的朱砂印。
紧接着,青帐打起来,长长一段挑花织锦铺在地上,从青庐一直绵延到舟边。在天使和段藏青的注视下,秦灼和段映蓝双手交握。
就在此时,两侧女子提篮,抛掷五色同心花果。枣、栗、梨、李、丁香、栀子等,不可胜计。更依照两地风俗,再抛芭蕉囊、鲜茱萸、桐油香球,以及金织锦片、孔雀簪花、如意结、白马鬃结。
突然之间,江边响起一道乐声,是竹笙吹动的声音。
秦灼感到段映蓝手指微微一动,他抬头望去,见段藏青立在江边,持一只竹笙吹动。手指不断按松孔窍,一缕一缕的乐声钻出,有如云气,缠绵缱绻起来。
是琼地情歌。
大庭广众,他全然不怕人议论。秦灼有些好笑,但隐隐又生出一种更古怪的感觉。
真正的不畏人言,对两个人来说,未必全无好处。
西琼婚俗中,女子出嫁需由父兄牵彩绶,交到丈夫手中。段映蓝是一地之主,二人便执手同出,待至江边,由兄弟给绶,秦灼再牵段映蓝登舟。
他二人走近时,段藏青正将竹笙递给侍从,一手牵过彩绶,一手探到背后,摸住一把弓箭。
到一个对面的位置,秦灼先看到段藏青的左眼。
他当年被朱云基射瞎左目,后来姐弟重聚,段映蓝遍访神医巧匠,为他以白玉铸眼白、以黄金铸眼珠。
这只昂贵的金眼睛正逼视秦灼。
秦灼嘴角一抬,笑道:“阿弟。”
他松开段映蓝,向段藏青伸手,温和道:“你阿姐交给我,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