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赶回院中已至日暮。
连日车马劳顿,阿双要去给他打水洗沐,刚要出门却被秦灼叫住:“这时辰也来不及做热食,有没有现成的糕点?给萧将军送去。”
他连灯还没捻衣还没宽,先吩咐这事。阿双替他点了盏蜡烛,轻轻哎声应了,找了路上包好的梅花糕拼好碟,举步出便门。
秦灼突然又叫一声:“同将军讲,我热了些酒请他来吃。等他吃完糕,慢慢和他说。”
阿双答应一声,脚步远去了。
秦灼这才从榻边坐下,傍着那盏烛火,心也随那焰心颤颤跳动,没的紧张起来。
两人还是盟友,不能彻底闹没脸。这次一番话说得狠,得好好哄哄他。萧恒会讲什么?他那样的人,心中纵有千般怨恨也是难出口的。估计只是沉着眼睛,低低、默默地叫他:少卿。
一念起,似乎萧恒的声音就在耳边,秦灼一颗心像粒渍透的盐梅,又酸又涩。
萧恒再稳重,想必也伤了心,会不会不肯来?
他轻轻呼吸一下,迫自己打消这念头。
萧恒不会晾着自己,他舍不得。他但凡来了,便勤软款几句,今晚便留下他,叫他一块过个夜。但凡他能消气,晚上想怎么都成。上次断在后头,大不了就让他压着背干一次。他若真想要亲——那就给他亲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或者自己先亲他。
对,只要他能消气,怎么着都成。
想到此处,他便去瞧案头铜镜,镜中他脸色苍白。幸亏眼中还有些水意,不至于招人厌烦。从前那些人倒很中意他这憔悴模样,不知萧恒会不会喜欢?他隐约感觉萧恒更爱他笑,只是如今这副形容,笑起来只怕很难看。
念及此,秦灼便对镜重插了簪子,匆匆合掌掠了掠鬓,又将衣袖衣摆好好铺在榻上,每条衣褶都垂得好看。这作态太像女为悦己者容,但秦灼也分不出心神来管了。
阿双还没回来,秦灼一个人坐着,短短半刻便十分难熬。朝贺兰荪他有千般技巧,可面对萧恒他却施展不出半点花招。他这样巧舌如簧一个人,在萧恒跟前,却要么反唇相讥,要么笨口拙舌。
一会萧恒进来,自己先同他讲什么?今儿月亮好?路上劳累了?还是单刀直入,哄他别生气?按萧恒的脾气,不若直接哄了。只是怎样叫他,是叫六郎好些,还是阿恒更好些?
秦灼尚未思量定,便听脚步声上阶进门。他没由得心中惴惴,一抬头,却见阿双自己一个人回来。
手上端着糕点,一块没有动。
秦灼缓缓起身,有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问:“他有事在忙?还是用过饭了?还是……他不肯来?”
阿双吞吞吐吐,终于道:“将军搬走了。一回来就搬了,我问往哪里住,他们只讲不知道。”
秦灼立了一会,一把银月辉沿窗洒落,他影子翩翩,宛如孤鬼。
许久,阿双才闻他低低笑一声:“哪里是我厌烦他,是他厌烦我啦。眼不见,心不烦哪。”
阿双刚想劝,秦灼已摆了摆手,重新坐回榻边,半个身子倚靠在枕上,却像陷在泥里。
他轻声道:“帮我带上门吧,我有些累了。”
***
萧恒没再找宅子住,他无家无室的一个,直接住军营。也没什么东西拾掇,只一口箱子了事。
他疾奔锦水鸳却无功而返,加上梅道然冷若冰霜一张脸,谁都不敢多嘴来问。萧恒却是个不会因私妨公之人,平日说笑如旧,压根瞧不出半点异样。
但他开始避着秦灼。
萧恒真心想躲,秦灼只有堵在帐里才能找得着他。但秦灼干不出这事,他要身段,还要脸。而萧恒就是拿准了这一点。
他或许对自己有那么丁点感情,但他更爱尊严。
七夕过后,溽热渐消,运河疏浚的活就更好做。没了崔清掣肘,南北沟渠也全然打通,漕运一便利,潮州又有点当年鱼米之乡的味道。周边各州跃跃欲试想分一杯羹,可但凡要走运河段,就无异于承认萧恒身为两州之主的权威。皇帝到底还压在上头,没人敢直接触她的逆鳞。
萧伯如虽是女人,却有的是雷霆手腕。她先在宫变夺嫡中拔除岐王,又以梅道然为索,以谋逆罪将永王残部清扫殆尽。她驱逐吕择兰,冷淡青不悔,将根系深重的一宰一辅放出权力中枢,反而重用孟蘅一介女流。又起用崔清,扶植虞氏大将彭苍璧,内宫更是由范汝晖翼护。她培养崭新帝党的野心勃勃,但风雨飘摇的时局和根深蒂固的陈规却是一把巨大枷锁。
她想培植羽翼,却无可用之人。有才之辈,俱是先帝二王故旧;科举难开,更无后起之秀。或许偶有凤毛麟角却不愿效忠,只因她是个女人。
女人。
她本以为登基复仇便有坦荡前路,却没想到帝位之上,却依旧步履维艰至此。
萧伯如恨透了世道,这世道逼死她母亲又来逼迫她。但世道是千百年来的人心固化,不是一介帝王能撼动得了。
萧恒拿着她的篡位把柄,秦灼更将她底细知个底掉,按道理,萧伯如绝不会给这二人分毫喘息之机。但多事之秋,她已然自顾不暇。
崔清联恒抗齐的奏疏上达时,萧伯如并非不怒,但常年韬光而成的个性让她迅速冷静下来:此路并非不能行通。
奏疏传上案头时,萧伯如正斜抱琵琶在怀,面对孟蘅拨弦。如滚珠溅玉的嘈切之声里,孟蘅坐在下首望她,宛如初见,又和初见不尽相同。
二载之久,她同孟蘅关系缓和不少,孟蘅终于肯夜入宫门,有时晚了,也肯在偏殿小住。当年身为公主的萧伯如敢仗她的心软来诓骗她的清白身,如今身为皇帝,她反倒不敢轻举妄动。孟蘅不再是她的依靠和老师,而是她的重臣和股肱,她为数不多的托付,她不能自断臂膀。
这曲子萧伯如拨过许多遍,行宫里,私邸中,甚至曾在红帐中,她丹蔻上斑斑水痕未干,扫弦如扫孟蘅肌肤。许多年前,甚至还曾出现在先帝远在江南的王府里,贺王妃音容犹在,在弦上对这负心人眷眷说情意。
孟蘅默然而听,似乎不为所动。
黄参叩了叩殿门,琵琶声才止息。他弯腰低首地进殿,不敢窥探一眼,双手将奏折呈上,恭敬道:“陛下,怀化大将军加急军报。”
萧伯如撂下琵琶,伸手将折子接过来。
半晌,黄参方听她清凌凌一道笑意:“很好,好得很!朕养兵千里,竟为贼养了个说客出来!”
那封折子被她握在手里,并没有掷地,缠臂金叮铃铃一响,那只手腕一转,递到孟蘅跟前。
孟蘅起身接过,从头到尾细看一遍。
见她久久不语,萧伯如问:“孟卿怎样看?”
“崔清吕择兰的确僭越,但招安萧恒,并非无稽之举。”孟蘅道,“平心而论,萧恒守卫潮州,的确心存百姓。屡战屡胜,亦是难得的用兵之才。更要紧的是,他在潮柳二地已有根基,陛下若要拔除,只怕也要耗费气力,而如今齐兵之患迫在眉睫。”
孟蘅语速很慢,但很坚定:“此人为敌,不如为兵。”
“孟卿。”萧伯如语气莫辨,“这可是弑君逆贼。”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孟蘅双手加额,俯身拜道,“臣望陛下三思后行。”
黄参身躬得极低,垂首看地面,织锦软毯上一片花团锦簇,看得他头晕目眩。
不知过了多久,黄参腰酸背痛之际,方听萧伯如轻笑一声:“朕本以为提拔崔清,又给吕择兰一条生路,这二人必感恩戴德,竭力效忠。真是没想到。”
孟蘅听出她言外意,失声叫道:“陛下!”
萧伯如抚着琵琶颈,粲然而笑:“姐姐何须这样紧张,我同你说笑话玩呢。罢了,还要姐姐替我拟道恩旨,给他个衔,叫他去那个好去处吧。”
***
梅道然问:“西塞?”
萧恒点点头,“西塞。”
他对众人道:“皇帝的旨意还在崔清那里,我同她讲明白,先和大伙回来商议。”
唐东游当即瞪眼,连声嚷道:“不去!这不摆明了叫咱们将军送死吗?管他什么镇西将军镇东将军,就算封个天王老子,咱们也不蹚这趟浑水!”
萧恒转头看梅道然,议事时他总呼其字:“蓝衣,你什么意思?”
梅道然搓了搓下巴,片刻后说:“其实这事儿,可行。”
“可什么行?老梅,你和将军哥俩好得穿一条裤子,可别从大事上害他!那西塞什么地方,鸟不拉屎的地儿!甭说稻子,连他妈的蒺藜刺都种不出来。咱们去别说军粮能不能凑出来,只怕还要拿自己的粮填补人家呢!马匪土匪打家劫舍是家常便饭,官府的头子跑的跑死的死,听说还起了暴乱,底下人杀了地方官。这些先不论,现在齐军的主力全囤在那边,个顶个的精锐,别说兵器,光靠马蹄就能把咱们踩死!皇帝这是想借刀杀人,这娘们别的不会总来这招,咱们还赶着上套!”
唐东游越说越急:“再说,将军去了西塞,咱们潮州柳州怎么办?将军九死一生才挣下这偌大地盘,不要了,拱手让人了?将军前脚一走,皇帝后脚就派人来接管潮州柳州,到时候怎么整?”
梅道然哈哈笑道:“谁再说唐将军有勇无谋,我头一个和他急,这算盘打得很清楚嘛!”
他拍拍唐东游肩膀,叹道:“这些道理,将军怎会不明白?”
唐东游跺脚,“将军,都明白还犹豫啥啊?就是不接,皇帝要打就干啊!”
“干个屁。”梅道然给他一拳,“皇帝这是被齐军牵掣抽不开身,真有一天大军压境,就咱们这万把人,干,拿什么干?”
萧恒说:“招安是条后路,我若一死,你们总能周全。”
听他这话一出像拿了主意,众人忙叫道:“将军!”
萧恒笑道:“急什么,我又不是寻死之人。此事干系重大,得好好想两天。但有了这道旨意,至少细柳营不会再难为我们。大伙提心吊胆了这些日,如今也能松快松快,今晚好好吃一通酒,破个例,许吃醉!”
落日西沉群山,篝火烈如朝阳。
这两年时局板荡,众军从未痛快吃醉一次,如今得令,终于全然松快下来。不多时,酒肉飘香里,柴火毕剥声响,紧接着划拳声、大笑声、拊掌声、起哄声、传唱民调声,彼伏此起,经久不息。
萧恒虽开了口子,自己却没有吃醉的习惯。他酒量好,还好自制,脑袋微沉便再不肯吃。此时众人多已酩酊,更没有力气灌他。
石侯歪在他腿边,盔落在地上,嘴里还咕哝着什么。萧恒将盔顶给他放在身边,也就撑膝起身,自己回了营帐。
他到底有些乏,手松了松领口,打开帐子。
一只酒坛骨碌碌滚到脚边。
帐内一片漆黑,萧恒却看得清晰。行军榻前,是他日思夜想、却避而不见的那张脸。
萧恒手仍撑着帐,僵立片刻,哑声叫道:“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