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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皇遗事 第256章 二十四 断腕

作者:金牌芋头糕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01-11 10:44:41 来源:文学城

唐东游当夜没有找到萧恒。

三日之内,潮州州府公廨上下没有一个人找到萧恒。

都说萧恒畏死而逃。

折冲府全部出动,在整个潮州境暗中搜寻。挨家挨户问了许久,才打听出点苗头:萧将军三天前出现在西边的山坡。

吴月曙不敢耽搁,亲自带人往山坡去。如今寒冬腊月,严霜满地,因前一段掘植而食,坡上已无寸草。白太阳孤零零挂着,底下立剑般刺着一根矮矮的坟桩。

土堆前立着一块充当碑石的木头,被削得平整干净。

上面用炭石反反复复描着几个大字,笔痕力道之大,似乎要将炭条撅断。

吴月曙脑子一响,扑地一声跌跪在地上。

——吴氏薰娘之墓。

数日前,萧恒拎起她的躯干,解肉烹煮得毫不留情,却又在釜尽锅空后收殓她的尸骨,不声不响地替她立碑筑坟。

吴月曙伏地战栗许久,突然听吕归凤叫一声:“什么人?”

他抬头,山坡后,露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头顶扎两个揪。

吴月曙摸了把脸,向他招手道:“孩子,来。”

小孩犹豫片刻,方慢腾腾挪步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根枯裂的树枝。吴月曙柔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孩子嗫嚅:“我一直在这儿。”

吴月曙问,“哦,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穿黑衣服,又高又瘦,很英俊,看着也有点吓人。”

那小孩问:“萧将军吗?可萧将军不吓人的。还有饭吃的时候,萧将军还给我们家送过米呢,他可好了。”

吴月曙目光一动,握住他胳膊,急声问:“萧将军往哪去了?他同你讲了什么?”

小孩想了想,说:“阿爹说,这边有树枝,带我来捡过,煮了吃。阿爹没了,阿娘走不动,我就自己来。那天早上我看见萧将军,我说你是萧将军吗,萧将军蹲下来看我,说他是。我就分了他一根树枝,告诉他可以回家煮汤。萧将军问我是不是日日都来,然后说,想拜托我一件事。”

“萧将军说,这里有一位姐姐,叫薰娘,以后有粮食吃了,要记得她。每年腊月初九,告诉大家来看看她。我问萧将军,我们真的会有粮食吃吗?萧将军说,这位姐姐是神灵,会在天上保佑我们不饿肚子的。我又问,将军拜托我,自己去哪里呢?”

吴月曙颤声问:“将军如何说?”

“将军说,他要离开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问,不回来了吗?将军说,不回来了。”

吕归凤低声道:“他真的要走。”

吴月曙不吭声,仍问那孩子,“还有吗?”

小孩有点不好意思,“我说,将军走了,我就做将军一样的大英雄。将军不说话。我就问,难道做英雄不好吗?”

他掰着树枝嘟囔:“将军说好,但我听上去,总觉得不是很好。”

吴月曙沉默一会,问:“将军往哪边走了?”

小孩指了指西方。

吴月曙继续带人往西,问过卖唱的乞讨的,访过老妇幼童,发现短短三日内,萧恒竟将潮州境走过大半。这种浓烈的告别意味让众人心下惴惴,这说明萧恒的确做好了离开潮州的打算,但他早已杳无踪影。

第三日夜,彭苍璧率兵再至城下,天外开始落雨。

唐东游万念俱灰,整个人跌坐下来,像一堆盔甲摊了一地。石侯上前搀他,唐东游却似有千斤重,如何也扶不起。他撑住石侯手臂,喃喃道:“石猴儿,好人不长命是真有点道理哈。”

石侯鼻子一酸,叫:“将军,萧将军能长命百岁的。他走了,他能的。”

唐东游愣愣看他,说:“好兄弟,咱们都知道,萧将军不会走的。”

石侯埋头不语。

唐东游笑道:“你也知道,我打上秦少公的门要粮,连萧将军一块骂了,他那时候还……”

唐东游突然不说话了。

石侯见他从地上爬起来,神色慌张,都不知道先迈哪个脚,冲石侯急声叫道:“秦少公的院子,那个院子!马、石猴儿,牵我的马!”

这场雨虽密,却下得不怎么大。唐东游从院前跃马而下,跨进院门,远远望见窗中晕着一星灯火,脚步一个踉跄。

他抬臂把脸一扫,大步冲上去。

萧恒背身坐在秦灼屋里,一动不动,像块石头。榻前罗帐低垂,似乎有人迟睡未起。萧恒在透过帐子看那个人。

唐东游听过京中有养相公娈童的风习,一直鄙夷不屑,因此也不怎么瞧得上秦灼,早前连萧恒都一并羞辱了。私底下将士也议论过,说那词叫什么,龙阳还是分桃?唐东游大骂道,那他妈的叫狼狈为奸断子绝孙!两个男人胡搞乱搞,休论脸面,他妈的祖宗老子都不要了!

直到现在。

现在,他在萧恒眼眶中看到一股幽深的光芒,那光芒的含义远逾亵玩之轻薄、□□之浪荡。一个男人往床上看不是邪念淫思而是生生死死,唐东游不得不为之震撼。他就这么陡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爹把最后一个饼子让给他娘,眼中也是这样的目光。

他爹为了他娘而死。

萧恒仍静静坐着,像没发觉他一样。

雨密密地打瓦当,就像打在天灵盖上。唐东游灵魂出窍,三魂六魄沉浸在这无上神圣的肃穆里,直到萧恒开口:“来了。”

唐东游不说话,快步上去抓住萧恒手臂就走。萧恒也不抵挡,由他拉出院门。

门外,石侯一人两马地等候。

唐东游连挟带抱地推他上马,边替他抬脚认镫,边大声叫道:“使君带人从西边找,一会也该到这边来了。姓彭的守在正门外头,我给将军开东门,将军快走!去找秦少公,走得越远越好!石猴儿,到时候我上城楼,你配合我给将军开路!”

他把缰绳递给萧恒,萧恒接在手中,突然叫道:“东游。”

他笑了一声:“这辈子,值了。”

唐东游一愣,抬头时眼前突然一花。

萧恒挥手砍在他后颈。

石侯忙抱住瘫倒在地的唐东游,萧恒捉紧马缰,低声说:“带他走,好好看住他,这几日别叫他出城。”

雨夜里骏马长嘶。萧恒猛地一摔马缰,喝马向城门方向直直奔去。

是正门。

身后,明火执仗的动静越来越近,隐约有人声叫喊:“有没有看到萧将军?今日是最后期限,谁能提供萧将军行踪,明日能多领一斗粮食!”

石侯轰然跪倒在地,冲萧恒背影嘶声大声叫道:“将军!将军啊!这就是你出生入死的兄弟!这就是你拼死捍卫的潮州!”

萧恒没有回头。

***

大片油布遮盖粮车,人马伫立夜雨之中。

彭苍璧拍拍肩甲,呼气如同白烟,“冬雨冷啊。崔将军一个女人家,还是进去避避吧。啊?”

崔清衣银甲,淡淡道:“末将职责所在,无须大帅忧虑。”

雨幕后蓦然响起轰隆一声,彭苍璧收敛神色,眼看面前城门缓缓打开,一人一马的身影驰向阵前。

副将高喝一声:“来者何人?”

那人叫道:“并州萧恒。”

彭苍璧双腿一打马腹前往阵前,却不想令人闻风丧胆的叛军头子竟是这么一个少年人。他微收缰绳,颔首道:“萧恒,萧将军,久仰大名了。”

萧恒冷冷看他,“我已应约而来,不知彭将军何时放粮?”

“容易。”彭苍璧道,“不过萧将军的身手我有所耳闻,你弑杀先帝时,一把剑能孤身闯出十数道宫门。有这样的神通在身,在下不得不思虑周全。”

“你要怎样?”

彭苍璧声音一凛:“我要你废了使刀的那只手!”

萧恒双目微眯,一动不动。

彭苍璧啧声道:“萧将军,咱们是做买卖,总得拿出点诚意。你不想潮州百姓因为你活活饿死吧?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

萧恒一松马缰,跳下马背。

见他突然行动,大军齐齐搭箭拔刀。彭苍璧握拳示意不要妄动。

萧恒舒张右手,用左手拔出环首刀。

他做什么都干净利落,刀锋横在腕下,骤然抽刀一划——

雨哗啦啦下,血哗啦啦下。萧恒手起刀落,眉毛没皱一下。

彭苍璧眼中烁起一丝激赏,大声叫道:“好,是个爷们,仗义!扔刀!”

萧恒抬手把刀抛在地上。

彭苍璧手臂一挥,当即有数名士兵上去捆缚萧恒。萧恒凶名远扬,他们也不敢怠慢,专门挑了猎捕野兽所用的绳子,铜筋铁骨也挣断不了。

“带下去,好吃好喝地招待。传我的令,谁敢对萧恒不敬,我亲手断他的狗头!”彭苍璧高声叫道,“贼首伏法,潮州归顺,在下承陛下之圣德,奉诏,放粮!”

***

西琼攻城之际,潮州在册兵丁两万余人,百姓五万余口。至彭苍璧放粮,全州上下活口不过三千人。满地饿殍,遍野白骨。五步一冢,十步一坟。

饥荒得以暂缓,短暂的狂喜之后却是无穷沉默。吴薰烹身以饲开了潮州杀吃活人的先例,而执行这套制度的罪魁又自投罗网舍身换粮。所谓升米恩斗米仇,如今斗米在眼,才想起每一口粥都是萧恒的血。

州府开始商议给吴薰设祠立庙,但没人敢提及萧恒。除了唐东游,处置萧恒的决议他们众口一词。对吴薰他们大声歌颂:她竟让我们吃她的血肉,我们必须对她感恩戴德!而面对萧恒他们又换了嘴脸:我们现在的处境都是叫他害的,不吃他又要吃谁?

吴薰是舍身取义,要赞美。萧恒是被逼而死,是忌讳。

州府因胆虚闭口不言,百姓因痛苦泣不成声。

从前闾里传闻的好汉、戏中演义的神仙是公子檀、是关公、是如来佛祖十八星宿,如今他们统统排到萧恒之后。那些是虚妄的香火,萧恒是亲手把他们托起来的英雄。最初的粮食是萧恒带来分发的,最危难关头的潮州是萧恒身先守卫的,最饥馑时刻他们那丁点口粮是萧恒从嘴里省下的,而如今的温饱也是萧恒拿命换来的。他不是远在天边的偶像,他是替人补过屋看过病、守过城门也守过家门、为人抱薪而即将冻毙风雪、也会饿也会痛的,人。

在报复性地进食三天后,潮州百姓不约而同地捐出一半口粮,在西堤山坡给萧恒做了一个无比盛大的水陆道场。不是祭祀是祈求,对神明绝望的潮州人跪拜潮州新生的神明吴氏薰娘,祈求她保佑萧恒逃过一劫。

这场法事被地方志和史书记录在册,州府公员也全部到场,被眼前景象震惊得难发一言。无分男女老幼,不论士农娼丐,三叩三拜后伏在地上,齐声祝颂道:

“各殿阎罗抬贵手,诸天神佛恳听闻。”

“不愿自此饱口腹,但求全我萧将军。”

***

有关萧恒对这场抛弃的态度,历代没有明确记载,萧玠手记中也没有过多记述,他只在《土地》篇结尾处这样写道:

“父亲和潮州的战线并非无坚不摧,他们的血肉关系经历了一次严酷考验。怀帝的大将军彭苍璧率军队和粮车降临,在粮食救济的巨大诱惑之前,父亲被这座城市抛弃,像腿伤痊愈的人再也不想看到的一辆轮椅。

父亲不记得生身父母,一生都在扮演一个弑君的暴徒。但对这片他辜负过又被哺养过的土地,他献上了最大的孝心和忠诚。

离开之前,我父亲走向最西,最后一次把双脚扎进潮州的土地。此时雨过天晴,积水随沟渠排去,像废血跟随代谢排出身体。父亲俯身,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再度察看田埂的秧苗。但当时的潮州已无寸草。干瘦的红土裸露在外,像母亲乳卝房贫瘠的胸膛。

残月在天,看着我父亲从田间跪下,把脸颊贴在红色土地上。夜色里他一身黑像一身红。天幕下,父亲婴儿般蜷缩,像大地新娩出的一团血肉。

一定程度来说,潮州生活为父亲的身份下了定义,他终其一生都是个农民。父亲在这里经历了他生命农场的最长雨季,救了他快渴死的命但也差点把他涝死。但潮州的红土却给了他黑土地一样的踏实。他一生都要在这贫瘠酸涩的泥土里锲而不舍地种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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