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双给秦灼端去蜂蜜水,发觉他仍含着醒酒石出神。
她将碗盏放下,轻声退出去,问站在门外向里瞭的陈子元:“陈郎,殿下这是怎么了?”
“今天我不是灌了吴月曙那老小子的酒吗,当时吃得上头浑忘了,回来一吹风才记得,殿下当年求人,不也是叫人这么灌。一桌七八个还他妈全是这侯那爵,我不够溜,就得他自己陪着伺候……胃病就这么落下了。”陈子元懊恼地抓了抓头,“我他妈怎么忘了这一茬!”
褚玉照拍了拍他肩膀,说:“但殿下没有阻拦你,说明殿下心里清楚,若是一直客居就罢了,有礼有节最好。但咱们若要在潮州做主,必得能把使君弹压住。他同意你这么干。”
“就是因为他没说我。”陈子元叹口气,却只轻轻落了两个字,“当年……”
屋里突然响起秦灼的声音:“别从外头嘁嘁喳喳了,都进来说话。”
今日饮的黄酒并不烈,但多少有些后劲,或许是秦灼面色太白,叫灯火一映便衬得双靥薄红。他正徐徐喝那碗蜂蜜水,将碗放下,说:“我们出来之后,京都有什么新的消息?”
褚玉照道:“想必殿下已经听闻,新帝是牝鸡司晨。”
秦灼点了点头。
“向来都是在先帝驾崩的第二年改元,这位陛下倒好,登基之后立即改元‘玉升’,一点也不怕指摘。还给先帝议了谥号,曰‘肃’。刚德克就曰肃,何其讽刺。”褚玉照轻轻一哂,“肃帝之死,长乐公主——新帝也安排明白,岐王在上元宫宴安插刺客,并着府兵于宫外埋伏。新帝英明神武,调令虞家军护驾,但肃帝因伤势过重,还是崩殂了。”
秦灼道:“一个女人登基,朝中也愿意。”
“当然不愿意。”褚玉照道,“哪怕孟蘅鼎力支持她,朝中上下依旧对她非议不断。肃帝的确没几个儿子,还剩下个小萝卜头的十皇子,这群老大臣起哄,就要推这个小萝卜头上位,叫新帝摄政。新帝倒是答应了,没过几日,这差点当上儿皇帝的小萝卜头就栽到太液池里淹死了。”
这手段倒挺熟悉。
陈子元想起秦灼的腿,倏地抬头去瞧他的脸色,褚玉照也顿了顿,缓声道:“群臣本想从宗室里挑选王公子弟继位,但北狄逼迫愈盛,皇位之争还不知要引发什么腥风血雨,她手中又有金吾卫和虞家军,只得作罢。这位女皇帝即位后的第一件事,殿下绝对想不到。”
“起用崔清。”
秦灼抬头看向褚玉照。
褚玉照继续道:“她拜崔清为怀化大将军,官正三品,并根据李寒从前的卷宗重新审判,为崔如忌雪冤。但张霁弑父案争议过大,她没有提及。据说崤关那边郑素也醒转了,新帝便着郑素接大将军印统率全军。敢力排众议起用一个女人一个毛头小子,的确有些魄力。”
秦灼手指抚着碗壁,突然问:“弑君的刺客,新君有什么说法吗?”
褚玉照道:“似乎是岐王安插的一个乐师,现在朝中悬赏黄金百两买他的人头,名字不清楚,听说是萧六……”
褚玉照微微一怔,圆睁双眼看向秦灼,“是他?”
秦灼缓缓点头。
褚玉照眉头锁起,沉声道:“殿下……”
“鉴明,他救过我的命,很多次。”秦灼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平和,“我既然敢把画像递到州府那里去,就做好了最坏打算。”
他此言一出,褚玉照有些不可置信,转头瞧陈子元,却见陈子元连管都不想管。褚玉照急道:“纵然他救过殿下,可殿下好容易逃出生天,总不能就此引火烧身。我们在潮州扎营,好听点是借居,往大了说就是割据!朝廷若是以此借口兴兵,我们又当如何?”
秦灼道:“潮州上下还要靠着我吃饭,吴月曙不敢。外头若走露风声——朝廷不是赏金百两么,那我就是奔着赏钱去的。人为财死,有何不可?”
褚玉照一时不说话,也不领命,只扎在原地定定瞧着他。秦灼将那块醒酒石握在手里,道:“你有功夫磨我这些,不若盯紧吴月曙,万一他狗急跳墙有所举动,我们也得早做打算。”
褚玉照还是不说话,一旁陈子元清了清喉咙,冲他打了个眼色。
褚玉照长吸口气,道:“属下明白。”
秦灼点点头,这篇就算揭过了,又道:“我看他肯受我接济多年,又对你我联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以为他不是个有主见的。今日一见,倒还真有几分文人骨气。”
褚玉照叹道:“殿下,你不知道他。他新官上任那年没干别的,先查的烂账,把五品以下大小官员都撸了个遍。查抄出大箱大箱的私款雪花银,一厘不留,给每家添了两斤炭三斤米。后来潮州大旱颗粒无收,百姓哭告到他门前,吴月曙算得上毁家纾难,可全州上下那么多人,他砸锅卖铁也没办法。最后他家五口连一斗米都凑不出来,妻子和儿子竟活活饿死,就算如此,他也未贪分文。”
秦灼一时默然。
“吴月曙的确不是好丈夫、好父亲,但是个好的父母官。”褚玉照叹道,“殿下,你以为他要把妹妹许配给你,是要借此依附裙带吗?他是怕你不管潮州,跑了。”
秦灼缓缓点头,“而今潮州上下的口粮还在我手里。吴刺史如此爱民如子,将此事交托给他,我能安心。”
褚玉照不料他又回旋到此事上,正欲开口,陈子元便说:“我瞧殿下也累了,再喝碗蜂蜜就早些歇息,阿双,好好照顾着。”
他边说边朝褚玉照挤眉弄眼,褚玉照到底没再说话,跟他出了门。
二人走得稍远了些,褚玉照忍不住问道:“殿下同这位萧六郎是个什么关系?”
陈子元道:“殿下说了,救命之恩。”
褚玉照思忖片刻,徐徐摇头,“不对,只说救命之恩,到不了这个地步。殿下这样大张旗鼓地找他,是把自己都拼舍上了。”
陈子元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从原地踱了半天,试探道:“都尉,你觉得殿下有没有可能……喜欢男人?”
褚玉照骇了一跳,大惊问:“他们两个?”
陈子元抓耳挠腮半天,说:“他俩不太对,妈的是太不对了!殿下为他挨过板子,冒着天大的风险救他的命,临出宫门听说他刺杀肃帝后被困在宫里,掉头回去连眼都不眨。你当我们怎么在路上磨挫了一个多月?出京时萧六郎换了衣裳引开追兵,殿下在路上就生了场大病。你说说,这得是什么样的交情?”
褚玉照默了片刻,问:“你问过吗?”
“这才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但凡想旁敲侧击,他就真动怒气。但从前那些作践……”陈子元言辞模糊,“……殿下总不会喜欢上男的。”
褚玉照回头瞧去,见秦灼屋中灯火已熄,叹道:“殿下是南秦的少主,等正位之后就是南秦的大公。就算他不娶吴氏娘子,最后总要成亲。若是这位萧六郎肯无名无分地屈就……”
陈子元心道,你是没见过他,那小子猛的,谁屈就谁还不打准。
他正暗自腹诽,便听褚玉照冷笑一声:“谁知道现在还活没活着。”
***
一通恩威并施下,吴月曙到底派人拿画像去寻找,问秦灼名姓,秦灼只说不知道。但官府的渠道到底不如灯山发达迅捷,又一个春夜,细雨绵绵,秦灼正瞧钱粮簿子,陈子元披一件蓑衣冒雨而来,身上还沾了几瓣打湿的白杏花。
他迎着秦灼问询的目光,喉头滚动一下,说:“殿下,白龙山在正月十六那天——就是咱们离京那天发生雪崩,直接塌了大半个山头。山上无人居住,本当没什么伤亡,却找到百余骑兵的尸首……是徐启峰手底下的一支分队,没有一个活口,只怕萧六郎也……殿下,殿下?殿下你别吓我你说话!”
秦灼攥紧书册,静了一会才问:“尸骨呢,尸骨也没有找到吗?”
陈子元犹豫道:“白龙山常有野狼出没,这时候又没什么野物猎食,只怕是……”
秦灼沉默了。
陈子元瞧他脸色一时没敢说话,半晌才问:“还继续找吗?”
秦灼说:“继续。”
陈子元冲阿双分了个眼神,自己便放轻脚步掩门退下。
蜡烛烧了一半,灯火渐昏,秦灼仍拿那本簿子看,但许久也没有翻动一页。
阿双悄声上前给他添茶,偷眼瞧他,秦灼面色倒仍如常。但阿双却觉心口酸涩,忍不住说:“殿下,你别难过。”
秦灼没有看她,只说:“我不难过。”
阿双有些讷讷,低声道:“是。”
秦灼不再说话。
阿双便知他不欲人打扰,正要蹑步退下,突然听见一声轻响。
秦灼放下那册簿子,扭头看向灯火。
“死要见尸,我不难过。”他说。
***
秦灼没有刻意隐瞒行踪,不过两月潮州百姓也就知道,这些年一直救济上下的甘郎来了。一时感恩戴德,只欲当面道谢,秦灼却避开这个风头,只叫陈子元一一去见,自己反而随褚玉照策马往深山丘陵间去了。
如今天气暖和,山色翠微,秦灼抬头远望,对行在身边的褚玉照说:“能找着这么个所在,辛苦你。”
褚玉照笑道:“前几年折冲府遵命垦山,我便发现这边走势极好。前头有两座断崖做屏障,后头又有崇山峻岭,撤退可以及时。还有一个好处,这边从前多有豺狼,方圆数十里都无人居住。”
秦灼颔首道:“进退得宜,练兵佳地。”
他认镫下马,褚玉照也跳下马背,先一步攀过陡坡,伸手拉他上来。
一道削峰遮挡后,山腹间陡现一片阔大平野。
平野上,浩浩荡荡的士卒列队如麻,着黑甲,提刀负箭,足有三千之数,兵器落地时只觉山间一震。
骁勇善战者,精通数技者,忠君明义者,效死捐生者。
历代秦君之臂膀,卫队虎贲。
褚玉照站到众人面前,转身向秦灼抱拳跪下,“卑职褚玉照,率麾下虎贲军参见殿下!”
他身后众军同时跪倒,动作整齐划一,齐声叫道:“参见殿下!”
秦灼上前一步,高声道:“诸君请起!”
“承蒙诸君临危不弃,大恩大德,我必当厚报。今日诸君因我离乡背井,来日我定叫诸君衣锦荣归!”
***
二人日暮回城,刚进院子,石侯便匆匆迎上来,面色十分焦灼,说:“您二位去哪里了?使君都急疯了!说出了大事,请甘郎赶紧去一趟!”
秦灼与褚玉照对视一眼,再度跨马出门。
公廨里,吴月曙正急得团团转,一见二人前来,忙喝退衙役,将一份名帖递到秦灼手里。
秦灼打开一瞧,眼皮轻轻一跳,口中却只淡淡道:“徐启峰,这位不是南秦的将军么,这么大老远的,拜访使君所谓何事?”
“何来拜访,这是叫弓箭手射到城墙上的。”吴月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徐启峰率兵七千威逼城下,递上这份帖子,要我交出南秦的少公秦灼。”
秦灼将帖子递回去,笑道:“使君莫不是托我找人?只是不知这秦灼身长几尺,面目如何?”
吴月曙把一幅画像递给他,不说话。
秦灼打开一瞧,轻笑一声,“原来是我。”
他将画像啪地合上,抬手递给褚玉照,笑吟吟道:“使君,徐启峰一个南蛮将领带兵而来,到底是什么图谋你不明白?使君若要听他离间,我也没有法子。”
吴月曙咬牙道:“不能交出秦灼,徐启峰就要率兵攻打了。”
“他要打,你就同他打么。”秦灼仍面含笑意,“南秦的将军来打大梁的州府,这叫谋逆作乱。朝廷能不管这万里饥民,但一旦危及龙椅,陛下就不会置之不理。万代陛下一个样。为今之计,使君最好是坚壁清野、拒不出城,徐启峰讨不到好处,捱几日就走了。”
吴月曙见他神安气定,分毫不见慌乱之态,一时也拿不准他的真实身份。而褚玉照也勘合了折冲府的兵契,严加布防,全体将士严阵以待。
如此颉颃十日,又有一封书信射上城头。
当夜暴雨如注。
窗外雷鸣隆隆,褚玉照立在堂下,拆开信封时双手一顿。他抬眼一瞧,秦灼正与吴月曙对坐堂中,对他点了点头。
这封信只有一句话。
褚玉照语气生硬地念道:“告诉秦灼——我拿着他想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