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二月细雨如丝,打遍杏花,微香浮动,入室宛如美酒。
折冲府公廨里,褚玉照刚清点完所剩粮饷,皱眉问道:“去年已经够少了,弟兄们扎紧裤腰带才捱过去,怎么今年就这么一丁点?”
长史站在一旁抓抓脑袋,道:“都尉,去年旱的厉害,咱这边就下了一场雨,根本没打上什么粮食,大家伙都没得吃,更别说粮饷了。这不还是靠都尉和那位郎君大恩大德,往周边高价收了粮食才解潮州上下燃眉之急。现在才年头,还在吃去年的旧粮,等今年的粮食打下来就好了——您瞧,今年可是不缺雨水,春雨贵如油啊。”
褚玉照也望窗外看去,叹道:“只望别下得太大了。”
折冲府为地方兵力,与潮州州府独立。按理说仓粮一事,长史本无需同他一个军队长官商量。最奇怪的是,潮州刺史也没什么异议。
褚玉照将本子丢下时,外头匆匆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手底下的校尉是个年轻小子,名叫石侯,正抹了把脸上雨水,快步赶到褚玉照面前,低声道:“都尉,外头来了奸细,我已经叫人拿下了。”
“这两人也没有签署的文牒,只说从京城来,口口声声要求见折冲都尉您老人家。”石侯一拍脑袋,“我还从那个穿红衣裳的身上搜出了这个,瞧着古怪,您来验验。”
石侯递上方手帕,褚玉照接过打开,只看了一眼就立马攥在掌心,问道:“他们两个什么名姓?”
“说是兄弟两个,穿红的姓甘,另一个倒报了名,叫陈子元。”石侯道,“都尉您瞧,两兄弟两个姓,当咱们是傻子呢!”
“这几日我怎么交待的!”
褚玉照鲜少疾言厉色,石侯吓了个激灵,不敢说话。褚玉照见状叹口气,拍拍他肩膀道:“罢了,他也不会同你个傻子计较——愣着干什么,人在哪儿?”
***
褚玉照匆匆赶去,见那二人背身立在庭中,陈子元嘀咕道:“这杏花开得不行啊,花又小蕊还白,酿酒肯定没啥滋味,酿蜜也不成。”
另一人笑道:“你在长安开食铺子还开出心得来了。”
陈子元刚要回嘴,抬头便瞧见褚玉照的脸,微微一愣。
褚玉照并不认识陈子元。他入宫做伴读时陈子元还在给秦灼养马,他们这些达官显贵眼里是看不见人,但陈子元认得他。当时秦宫里谁能不识褚玉照呢?那么个炙手可热、锦衣华服的少年郎君,是以他如今抬起脸,陈子元还是能依稀分辨出他昔时模样。
陈子元没说话,抬肘往秦灼臂上轻轻撞了撞。
秦灼转过头来的那一瞬,褚玉照感觉雨下紧了。
他视线陡然蒙了一层雨雾,却仍目不转睛,异常镇定地搓了把脸。直到秦灼叫他:“褚鉴明。”
褚玉照快步走到庭中,当着满院侍卫的面向他跪倒,哑声道:“……卑职无能,叫郎君受辱了。”
石侯只道二人真是旧识,无故被羁押可不是受辱吗?但言外之意,除这三人外无人能知。
春雨如酥,秦灼身上也只微微沾湿,雾蒙蒙里反而乌处愈乌、白处愈白,嘴唇更如点血,一树杏花底,恍然一座光泽莹润的碾玉观音。他的声音褚玉照听在耳中亦如佛旨:“辛苦你多年奔走,方有我之今日。鉴明,是我要拜谢你。”
他将褚玉照扶起,仔仔细细打量他一遍,捶了捶他肩膀笑道:“小时候为一条带子还打破过我的头,现在倒懂礼数,这么客气?”
二人一齐大笑起来,褚玉照道:“请郎君随我去宅中安置。众人,给甘郎开道!”
石侯想起他姓甘,又瞧褚玉照态度,这才陡然醒转,只怕这位甘郎恐怕就是一直接济潮州的那位甘郎。他一时吓得腿软,怯声叫道:“郎、郎君恕罪……”
褚玉照便道:“这是石猴儿,一直在我帐下跟着。我定好好捶他一顿长他个教训,他年纪小,郎君别同他计较。”
秦灼听他口气,便知是褚玉照信任之人,只轻轻一笑:“不知者不怪,我还要谢这位兄弟引路。怎么,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睚眦必报的人?”
褚玉照亦笑道:“当年因为一条带子,打完架还要去人前告状的,我却不知道是谁。”
他在前引路,秦灼低声道:“别劳动军府,也别太招摇,我有事同你讲。”
褚玉照便将卫队遣散,亲自替他执镫请他上马,自己也翻上马背在前引路。
三人行至一处院落,远离街市,是上好的幽静所在。褚玉照推门请他先进,“自从得知殿下逃出羌地,卑职便从殿下的资费里拨出一点置了这处院子,常年叫人打扫着,就盼着这一天。”
院中已备酒菜,三人便落座用饭。夜间雨倒紧密一阵,窗外一片枝叶沙沙里,秦灼先开口问道:“怎么没瞧见温吉?”
“郡君在半路上听见有您老师裴公的消息,先去追查了,说晚些再来潮州会合。”褚玉照替他满上酒盏,“殿下的真正身份,不知要瞒多久?”
“徐启峰追兵在即,先这么着。”秦灼顿了顿,“我传信要找的人有没有下落?”
褚玉照摇头道:“没有。只是他这个身份……殿下可曾觉察有什么蹊跷?”
秦灼筷子一滞,抬眼瞧他,“什么意思。”
“姓萧,行六,叫恒。”褚玉照说,“灵帝的幼子建安侯,也是行六,名讳也是个‘衡’字。他和建安侯是否有关,这位萧六郎没有对殿下交待过吗?”
秦灼没提这话,褚玉照觑他神色,又试探问道:“他是殿下的朋友?”
“他对我有恩。救命之恩。”秦灼静眼看着杯中一盏涟涟银光,双手端起酒杯,对褚玉照一抬,“他的下落,我希望你能帮我倾全力寻找。”
这些年他但有命令,褚玉照无不遵从,秦灼也从不在“尽不尽力”上多加叮嘱。现在着重提这一句,他身为主君居然还敬酒示意,褚玉照颇为意外。
看来这位“萧恒”在他殿下这边是个极紧要的人。
褚玉照举起酒杯饮尽。
秦灼没在这件事上纠缠,又问:“现在潮州是怎么个情况?”
“老样子,旱了这几年,朝廷那点不够吃,全靠殿下拨资供养。今年瞧着有雨,只要别涝,估计粮饷上问题不大。”褚玉照懊恼道,“当时同殿下商定扎营潮州,就是图它交通便利、还算个鱼米之乡,谁成想这连年天灾,连鱼米乡都熬成盐巴地了。”
“天灾之事谁能预料。”秦灼挟了一筷菜,问,“兵力蓄养得如何?”
“有虎贲军精兵四千,全凭殿下差遣。”
秦灼点点头,“潮州刺史那边有什么话吗?”
褚玉照道:“我是数年前剿匪做出了成绩,得了他的提拔,知道他的一些底细。这吴月曙做官不错,但人又倔又拧。元和十年之后潮州也有了粮荒,但全天下都在旱,朝廷压根管不过来。若不是走投无路,他也不会接受咱们的钱粮。”
“他不知道我的根底吧。”
“卑职不敢在人前提起,听殿下的意思托名甘氏,这些年也一直是以甘氏之名救养潮州。卑职也同他说好了,这些钱粮无需利息,等潮州什么时候得以转圜,再慢慢偿还不迟。”褚玉照看向秦灼,“只要潮州上下记住,谁是援手之人,他们是受了谁的恩德。”
秦灼自己斟了一杯,微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银子砸给他,他倒敢接。”
褚玉照道:“他起先是不敢,后来潮州百姓一日便能饿死千数,他也顾不上了。就算他为了乌纱有所忌惮,人命关天哪。”
一旁陈子元越听越不对劲,打断道:“等等,殿下,我听褚都尉这意思,你是从潮州粮荒起就做这个冤大头了?那得至少五年啊殿下,你就算在南秦也就那些俸禄,更别说后面一点进项也没有,又送钱又送粮,还养了四千人规模的虎贲军——你哪有这么多钱?”
秦灼碰了碰他的盏子,“你知道淮南给我的那尊白玉佛像值多少银子吗?”
褚玉照目光一暗,陈子元闭紧嘴巴。
反倒秦灼似乎满不在乎,举杯一口饮尽,笑道:“我从这张床那方榻之间摸爬滚打这些年,能是白折腾么?娼姐儿还要二两贴妆钱呢!”
他见这两人都肃穆下来,又倒了一杯酒,说:“成了,别愁眉苦脸了。有句话说得对,我这种膏梁纨袴手指头缝里稍微露点,都够穷苦人家吃上十年。身外物我多的是,又不是女人,算不上血汗。”
褚玉照离秦早,没能眼见他那些年,陈子元却是陪他一块熬过来的,只埋头吃酒。
秦灼这杯酒没有立刻吃,面向陈子元,一只手安抚地按了按他手臂,另一只手对他举杯,缓声说:“子元,以利买恩,用身外物换我穷途末路的立身之处,值当。我当年同鉴明通信就说过,他既在潮州扎营,我就要十年之后潮州上下,成为我秦灼一个人的自卫军。”
他面庞微红,眼神清亮,陈子元和他对视一会,咬牙和他碰杯把酒吃了。
***
到底事务繁冗,三人也不敢吃得大醉,秦灼回卧房时只有些微醺,见里头亮着灯,一推门,一个女孩子闻声转头,雀跃叫道:“殿下!”
她正在擦拭花瓶,闻言忙丢开小跑上前,秦灼笑道:“好阿双,半年不见出落得这么漂亮,你不叫我我是断不敢认你了。”
阿双抹了抹脸,破涕为笑:“殿下惯会拿我们取笑。”
屋内起了炭,南方也不若北方寒冷,秦灼便将外袍除去,边问:“是鉴明吩咐你来的吗?”
“是,褚将军叫妾来伺候殿下。”阿双在他背后犹疑片刻,声音轻若蚊喃,“褚将军……似乎错会了妾同殿下的关系。妾还没同他解释清楚,他得了军务忙走了。”
秦灼递给她袍子的手臂一顿,接着和声说:“瞧着褚鉴明正经,也叫中原的官场习气给养左了。我明日就同他讲,你别多心。”
阿双将袍子接过来,轻轻答应一声,又道:“妾还听褚将军说,殿下前两年就同刺史的妹子换了庚帖,如今从潮州安顿下来,不知是否要成亲?”
当时他同褚玉照商定结姻之计也是一时权宜,若秦灼与吴月曙成了郞舅,那潮州于他来说就成了“家天下”,到时候蓄兵乃至回南秦起事都是最牢靠的粮仓和后备营。
褚玉照同吴月曙似露不露地点拨过这意思,吴月曙也没有明确推拒过,但因为不清楚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甘郎的真正底细,也没敢贸然答应。
秦灼似乎想起什么人,只道:“没换过帖子。”又说:“这事儿还早,如今大事未竟,我也没有成家的意思。明日去刺史府上拜会一趟,赔礼回绝就是。”
奔波多日,秦灼只觉浑身疲乏,一觉睡到第二天晌午,梳洗过后想去找褚玉照引路拜会吴月曙,刚穿上外袍,便听阿双掩门进来,说:“郎君,使君在外头候着了。”
她用了“候”。
秦灼心头一动,整理好衣衫便推门而出。
院中立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长须方脸,形容清癯,未着官袍只穿常服,见他出来,拱手一揖到底。
“在下潮州刺史吴月曙,略备薄酒,为尊驾接风洗尘。”
阿灼:昨天喝,今天喝,生意全部靠酒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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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一 潮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