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抬手邀请他,“坐。”
阮道生一动不动。
秦灼也不勉强,便自己站起来,轻声道:“我要求你一件事。”
他少有的开门见山。阮道生对此没什么表示,意思是他可以说下去。
“内外皆知,公主托我以虎符,要我另府别居。”秦灼双臂在身后撑着桌案,身子微微后欹,敛着下颌,目光却缠绵般粘在阮道生脸上。寂夜时分一灯如豆,室中最明亮处竟是阴暗中他面容所射的艳光。
“我想邀阮郎同去。”他说。
“我为什么要去。”阮道生问。
“因为你需要一个正当出去的理由。”秦灼看向他,“每隔两日,你都要借替曹司阶打酒的名头出门,但一来一回的功夫顶多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不够用吧。”
阮道生并没有明显的反应,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他将那封红包放在案上,双指压着推到秦灼手边,说:“好处。”
有门儿。
二人距离很近,几乎气息相闻。秦灼扭头看他的脸,笑意随鼻息呼出,从怀中掏出一只信封,抬手斜插在阮道生襟上。随即屏气凝神,不肯错过阮道生看见那张图纸的分毫反应。
那张飞刀图打开的一瞬,阮道生眉心一蹙。
秦灼捕捉到这点微妙的变化,笑问道:“认识?”
阮道生举着图纸,“从哪里得来的。”
“这就是刺杀七宝楼监造的凶器。”秦灼看着他的眼睛,“据我所知,你一直没有机会上楼。等腾出空子能插手,现场和证物已被京兆府清理一空。”
阮道生气息渐渐沉下去,瞬息之间,手已抽刀出鞘。
“别误会,我不是来要挟你的,你为了什么我也不感兴趣。只是不忍心瞧你身在虎口,还得单打独斗。”秦灼握住他拔刀的手,“怎么样,你保我这一命,我帮你查这件事。各取所需。”
灯花又轻轻爆了一瓣金光。
秦灼试图再从他眼底看出任何情绪,却劳而无功。阮道生只微微俯身沉眼盯着他,这姿势像看情人,目光却如看死人。冷的余烬般的目光。
秦灼却似浑身血被烧起来。孤注一掷、非生即死。他听见骰子丢出去后骨骨转动的声音,就在阮道生眼睛里,尽管他什么都看不出。于是他像看出点什么似的挂上了笑。
阮道生眯了眯双眼。
秦灼有预感。骰子就要停了。
他仍抬着唇角,突然感觉手上较量的力道一松。
下一刻,自己已握着阮道生的手,将那把环首刀按回鞘中。
阮道生说:“时限。”
秦灼一下没回过神,便听阮道生道:“虎符如果在你这里放一辈子,我不可能护你一辈子。”
赌对了。
秦灼轻轻呼吸一下,说:“两月为期,过后我之生死,与君无关。”
阮道生又问:“何时动身?”
“明早——年已经过了,确切说是今日清晨。”秦灼叹息般说,“我知道阮郎藏拙良久,不欲露锋。这样,还要请阮郎拜托令师兄上告驸马都尉,说我行事狡猾,不可尽信,要派人近身监视。既是监视,便不用什么上乘高手,中庸即可。”
秦灼笑道:“金吾卫人员编配由司阶掌管,而司阶曹青檀正是尊师。”
阮道生没多说,只点点头道:“筹谋良久。”
秦灼谦逊道:“只是急智。”
阮道生没多费口舌,说:“午时前,我必来。”
秦灼冲他微微颔首,算是应下。
阮道生走时天还没亮,秦灼抬指捻灭灯火,室内扑地一声重归黑暗。
***
阮道生言出必行,人到城外小筑时正好巳时三刻。
门前垂着青布棉帘,里头又是一重竹帘,两层帘子一打,肉香暖意便热云般扑面而来。
秦灼攒了暖锅煮酒以候,正小火徐烹。他整个人颇为慵懒,脚边踩着一只软履斜倚桌案,案上摆着个匣子。
阮道生眼神往匣子上稍稍一蹭,说:“你既要保命,就将它放在明处。”略一停顿,又补充道:“放在一眼就能瞧见的地方。”
如一眼瞧见,窃者可以直接拿走,就没必要伤秦灼性命。
秦灼抬手邀他入座,“真给拿走了怎么好。”
阮道生说:“我和它一块住。”
秦灼倒默了一会,半晌说:“那你得和我一块住。”
阮道生等他的解释。他不想干说话,显得拘谨,刚想拿阮道生的盏子,却想起酒还没煮好,便重新倚回去,慢吞吞问:“你若是窃符者,首先会搜找什么地方?”
阮道生明白他的意思,“卧房。”
“是。”秦灼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这匣子摆在我卧房向门的架子上,就委屈阮郎屈尊和我住一间了。”
阮道生也颔首,这便站起来。他不像计较居处的人,显然是想先找好放置匣子之处。
行事不欲拖沓。秦灼心中了然,便引他前去。
阮道生踏入卧房,里外打量一番,又出了门,前后各转了一圈。秦灼再找着他是见不远处一株老松微微一耸,人已从树上跃下来,落地轻轻巧巧,敏捷如飞猱。
阮道生再进屋,便指了窗后斜方一处空地,说:“这边放架子。”说着就要立刻挪动。
那架子是毛竹所做,虽不比实木沉重,但一人高的大小也不好撼动。秦灼忙上前帮手,手一抬只觉得轻,阮道生竟担了大半的重量,也不见吃力,安置好后气息还很平稳。
他眼光轻轻一扫,突然问:“习惯和人一块睡么?”
“什么?”秦灼微皱眉毛向他,没太明白这和匣子有什么关联。
“盲区。”阮道生说,“外面能进行监视的地点我大体都走了一遍,只有这一块,在哪里都看不见。”
他指了指那张唯一的榻。
阮道生不像趁火打劫之人,也不必要在这时候作弄他。秦灼虽明白,仍不免狐疑道:“只这里?没别的地方?”
阮道生又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一遍,仰头看了一会,对他说:“我睡屋梁也行。”
秦灼还没回过神,阮道生已跳上梁架,粗略检查了一下,说:“是抬梁式,空隙大,能容一人。”
接着传来笃笃的叩声,阮道生声音响起:“这边瓜柱稍微蠹了,但脊瓜柱和梁都结实,一修就成。”
看样还很满意。
这以前都是住什么地方?
秦灼忍住了没脱口,静了一会,叫他:“哎。”
阮道生蹲踞在房梁上,垂眼看他。
秦灼叹道:“一块吧。”
阮道生倒很无所谓,拍拍手掌从梁上翻下,身形好看得像鹞鹰。他一下站得近,秦灼却有点不自在,手上想找点事做,便把匣子递给他摆放。
阮道生一上手,却突然拧紧眉头。
秦灼不明所以,见他在手中掂量几下,手指顺着匣子缝隙摸索一圈,又将六个面屈指叩过,沉声问道:“这匣子还有几人动过?”
秦灼心中一紧,说:“自公主交给我后,我日夜不敢离身。”
阮道生看着他的眼睛,“交给你之前呢?”
这的确把秦灼问住了。他正细细想着,阮道生又补充道:“你能确定公主给你的这只匣子,就是皇帝给她的那只么?”
“不好讲。”秦灼问,“是哪里不对?”
“这是只机关匣,而且是只空匣。”阮道生沉目看他。
卧房里开着窗,太阳影子冲进来,像一地淡淡的血泊。那血光沾在身上,总觉得寒浸浸的。
秦灼接过匣子掂了掂,蹙眉道:“掂着可不像空的。”
阮道生重新把匣子拿来,说:“这只匣子用手打不开。里头约莫是个微型榫卯结构,按匣子大小和声音来看,很可能是‘十步莲花’。以盒子中心为支点,上下左右形成伸缩结构,像一张网从内部把匣子钩死。但这结构十分繁密,没有放东西的位置。”
秦灼疑惑道:“不放东西?”
阮道生点点头,“‘十步莲花’常用作诈杀他人。有人得到匣子却打不开,只能以蛮力破之,即会触发机关。”
他手指轻轻叩了叩匣面,“匣子应该有夹层,装的是银针之类,你听。”
秦灼乍听没感觉异样,只是寻常敲木材的声音。他又接在手中,自己反复敲了多次,才隐约听见一点极轻极细的沙沙声,微不可察,他甚至都怀疑是不是错觉。
阮道生一语道破:“虎符并不在此处,叫你来就是平白做饵,送死而已。”
秦灼点点头,“除非我把鱼钓上来。”
阮道生不置可否,将匣子安置在架上,说:“锅子开了。”
既然知道是空匣,秦灼也没有时时紧护的必要。二人便键窗落锁,重新去了堂中。锅热酒沸,正是用饭的时候。
锅子里没煮牛羊卷,汤底是白鱼,汤色奶白,鲜气扑鼻。二人相对落座,秦灼拿铜捞勺先给他盛了,阮道生瞧着碗中鱼肉,若有所思。
秦灼说:“我不吃羊肉。”
阮道生多说一句:“公主府上没少吃羔羊。”
秦灼也给自己盛一碗,拿勺舀起鱼汤,说:“这不是有的选了么。”
阮道生点点头,判断般说:“南方人。”
秦灼补充道:“潮州人。”
阮道生不知是信了还是不再道破,只吃鱼。
白鱼鲜美,奈何多刺。秦灼吃得慢条斯理,却见对面阮道生连刺都不吐,恐怕是一同嚼了咽下去。
二人静静吃了一会,秦灼突然问:“没买干粮,吃面吗?”
阮道生点头,又拿了一旁的干净竹箸下菜。他按次序端的碟子,每碟都下一点,分量也差不多,看不出什么偏好。等最后那碟蕨菜放下,秦灼问他:“辣也能吃?”
阮道生说:“随意。”
秦灼便把手旁的虾油辣子下进去,瞬时白汤滚红,飘起薄薄一层金油。阮道生看他一眼,依旧捞菜照吃不误。
秦灼挟了些笋丝慢慢嚼着,北方冬笋再好,总不及南地鲜嫩。他全部咽下去时随口问道:“你这张画皮要多久描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