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郡主,无论怎么看,都与常人无异。
老道捻着胡须犯难,他对侍女道:“能否容贫道见上郡主一面?”
侍女同样犯难,低声道:“郡主身子不爽利,王爷吩咐不准外人见郡主。”她守在这里三日,都没有瞧见里面的郡主,是不是真正的欢都郡主。
老道踌躇片刻,道:“郡主无事。”
侍女松一口气,提笔记下。
班悯喜滋滋道:“这人看完了,去哪里领银钱?”
阿云把纸笔交给其他侍女,她向屋里看了一眼。莲采儿把扳指戴回拇指,被褥盖过头顶,倒头昏睡了去。
这个郡主,当真是心宽。
“……”阿云稍微提高声音道:“今日便到这里,多谢诸位前来。王爷在客堂布下薄酒,接待诸位大师,诸位可不能拂了王爷面子。”
仙门百家来的人,大有连郡主的声音都没听到,就被请去了客堂喝酒吃宴席。
老道遥遥头,班悯一只结实有力的胳膊杵了老道一下,嬉笑着脸皮道:“主人家慈悲,请吃饭道长还愁眉苦脸。别不给欢都王爷面子!”
老道长:“……”
班悯乐呵呵地跟在侍女身后,去客堂吃宴席。
欢都郡主诈尸三日,仙门百家,各种奇人异士来了不下百人,皆是连郡主头发丝都没看见。
宴席上,当欢都王问起郡主来。他们无可答话,班悯埋头喝酒吃肉,老道笑容苦涩,道:“郡主得天庇佑,安然无恙。”
欢都王大喜。
其他能人异士,亦是同样的回答:“郡主身体康健,没有妖邪魔怪附身之象。”
话虽如此,当段阎问他们,回来的人是不是欢都郡主?奇人异士们都尴尬地哈笑哈,你说是,我也说是。
欢都王心满意足地离开宴席,府中管家和下人负责安顿这些天仙门百家来的能人异士。班悯酒足饭饱,吹口哨离开,路过今日看门的小厮,他抬手一拍,一张符纸隐于小厮背后。
班悯笑道:“你背上全是雪花,贫僧帮你拍一拍。”
小厮不好意思地道谢,班悯借机重重拍了几下,道:“客气!”
翌日午后,欢都王府送走最后一拨仙门百家的高人。尧安城昨日还白茫茫一片,厚厚的雪层今早便融化大片,遥遥望去,只有城中屋顶留下几片斑驳的雪。
莲采儿午睡太久,醒来昏昏沉。
欢都王刚到不久,就见女儿掀开床幔,光脚踩在地板,迷迷瞪瞪地给自己倒杯冷茶水,仰头一口饮完。
莲采儿喝完冷茶才注意到,旁边有一个坐在圆凳上,略微惊讶的人。
那日来人界,她尚未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被一群披麻戴孝的道人,祭出一堆天灵法宝,好一顿招呼。
情急之中,她隐去棺中死人,自己变成那死人模样,才免得灵魂刚重聚,便被打散的凄惨下场。
莲采儿记得十分清楚,当时有一道人揉了几下眼睛,连忙阻止身边抡大锤的道士,惶恐地大喊一声:“别打了,都别打了!是,是郡主啊!”
那一群道士生生止住砸下的法宝,他们无比庆幸,当时欢都王失去爱女,悲痛不能送女出殡。不然,他们这么招呼死而复生的郡主,欢都王不得找他们秋后算账?
就这样,卯时抬棺出殡送葬的人,午时找一顶轿,抬了个活的莲采儿回来。
欢都王两只手搁在大腿上,他犹豫起身,试探叫道:“欢儿?”
莲采儿被人架来王府的这几日,大概摸清楚了情况。眼前这个华服加身,略显苍老的人,就是欢都郡主的亲爹,欢都王段阎。
“爹。”莲采儿觉得这个称呼非常拗口,她从没有这么叫过谁。就算是仙皇,她都是叫“父皇”。“爹”这个叫法太亲近,她也不是真正的郡主,叫起来难免别扭。
段阎的神情瞬间低落,身形高大、硬朗的欢都王打量着死而复生的郡主,失望道:“你以前都叫我‘爹爹’,现在,是对爹爹失望了吗?”
他叹气道:“都怪爹爹没能照顾好你。”
莲采儿在心中翻来覆去尝试,终于,开口叫道:“爹爹。”
欢都王的神情山回路转十八弯,最终笑颜逐开。这就对了,样貌和声音都一模一样。
莲采儿眼见着,欢都王忽地老泪纵横,他抬手揽着她,哭道:“欢儿,你真是叫爹爹好生伤心,爹爹几欲随你一起去!爹爹对不起你娘,照顾不好你,爹爹……”
他垂头痛哭,悲痛欲死的样子。欢都王道:“回来了就好,爹爹的宝贝女儿,受苦了!”
莲采儿的右眼皮狂跳,她不动声色地挣开怀抱。脸色不怎么好看,道:“嗯,不苦。”
欢都王两手一顿,他顺势抬起僵在半空的手,用衣袖揩了揩泪水,道:“爹爹请了方圆道家高人,贴身保护你。即日起,你莫要再出府,上次你出府回来,第二日就……”
他话未说完,莲采儿利落地回答:“我听您的。
莲采儿现在正是灵魂薄弱时,有凡人身份做遮掩再好不过。假以时日,她灵魂重聚完整,再做打算不迟。
欢都王扯断地上系法铃的红绳,他牵起莲采儿的手,道:“情形所迫,你好些时日未出门,爹爹带你走一走。”
莲采儿眉头轻蹙,她忍着心中不快,被欢都王拉着在王府转悠一圈。一日下来,欢都王将王府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给莲采儿说了一遍。尤其是关于欢都王自己的事情,从里到外,说得仔仔细细。就连他书房里的花草是哪座山头挖来,有什么喜好,上下朝的时辰都要说一遍。
莲采儿听得疲惫,终于挨到傍晚,晚饭未用,一头栽倒在床。尧安城下起点点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紧闭的木窗。
欢都王府迅速撤下丧绸,华香院的黄符纸也撕了个干净。欢都郡主起死回生的事情像雨水一样,落到尧安城挨家挨户,那些风言风语又一夜间销声匿迹,长街小巷,茶馆酒楼,没有谁敢再捕风捉影,讨论这怪异之事。
一连半月,欢都王把郡主看得紧,一步也不让她出府。
今日欢都王进宫面圣,他走前千万遍嘱咐府中丫头嬷嬷照顾好郡主。且赏赐十多位道士一箱黄金,要他们务必时时跟在郡主身侧,莫叫她出府。
道士们收了好处,欢喜得紧。
欢都王富可敌国,出手阔绰,果真名不虚传。
欢都王前脚刚走,莲采儿随后就在明镜湖岸边支起鱼竿。
侍女、嬷嬷捧来大氅给她披上。莲采儿顺手脱下来,搭在腿上。欢都王无微不至的“照顾”,真叫她难以喘息。好不容易没有蚊子一样,不绝于耳的长说短叹,又来二十几双眼睛紧紧盯着她。
服侍郡主的王嬷嬷,语重心长道:“郡主,这才开春,天还凉,大氅穿上吧?”
莲采儿甩下鱼钩,道:“热。”
今年西极的春天来的格外晚,远方山峰还有没融化的积雪,湿冷的风钻进骨子里,少穿一件衣裳都冻人,不冷得哆嗦都是身子骨硬朗,谁会觉得热?
嬷嬷觉得回来的郡主很奇怪,但她也好声劝道:“郡主不穿,王爷回来要担心的。”
莲采儿伸一根食指抵在唇边,做一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别说话,把我的鱼吓跑了。”
她还不忘敷衍几句,让嬷嬷安心,“你们离远点,一会儿就穿上。”
嬷嬷还想说,现在就帮她披上,莲采儿摆摆手,示意一众丫头、嬷嬷退下。
欢都郡主是欢都王最宝贵的女儿。王嬷嬷心中犹豫,她是府中老人,郡主脾性与之前不同,她当然知道。只是前不久李管家特意同她们说,凡事要顺着郡主,更不准提起从前的事情。
郡主不比从前。孰轻孰重,王府这些做下人的,就该拎得清。
王嬷嬷选择顺着郡主,她噤声带着下人们退到明镜湖桥上,远远地候着。
春风拂面,光秃秃的柳树枝条在碧清湖面摇曳生姿。明镜湖中养的都是些长着金黄鳞片,色彩斑驳的鱼,这些鱼成群结队的游在岸边,一看就不好吃。
莲采儿支着鱼竿,特地找在这个没有那些色彩斑斓的鱼的位置。欢都王府的饭菜丰盛,顿顿都不缺鱼,她实在是闲得荒,才想起来钓鱼。
一竿甩下便有鱼咬钩,她挑挑拣拣,看着不好吃的不要,太小的不要,长得丑的不要,太美的不忍心。
足足两个时辰,欢都王从王宫回来了,莲采儿还在钓鱼。看门的小厮见王爷朝华香院去,悄悄摸摸快跑来,他上气不接下气,道:“郡主,王爷回来了。”
王嬷嬷一听王爷回来了,连声“哎呦”着小跑到岸边,把大氅披在莲采儿身上,她看一眼木桶中蹦跶乱跳的鱼,道:“郡主,鱼已经够多了,奴婢帮您把桶拎上去吧?”
莲采儿坐在小凳上,伸个懒腰,她起身单手拎起木桶,走到桥上,才道:“回去吧。”
王嬷嬷和侍女们惊叹她的力气,纷纷低头不敢多言。
莲采儿一眼望出小厮身上的东西,她趁所有人低头候着,两指拈下小厮身上的符纸,对着符纸道:“还有下一次,杀了你。”
一众下人头压得更低,都在想是哪里得罪了她。
相隔半座城,声音中夹带的杀意仿佛细线勒在脖颈,班悯听完这句话,手上的同传声符噼啪爆炸。他扛大刀坐在街边,后背一身冷汗。
当晚的欢都王府,全王府上下,每人桌上都有一盘鱼。连看家护院的两只大狼狗阿财,阿福,狗盆里都两条剔好骨头的鱼。
郡主以前哪里会钓鱼,她最擅长的是跟那些王公大小姐一样,琴棋书画,做女红。
莲采儿还在想着这些鱼挺好吃,欢都王就有点坐不住了。他装作不经意道:“欢儿钓这些鱼,费劲了。”
莲采儿吐出一根鱼刺,欢都王的话忒多,吃饭都不消停。她道:“扔下钩就有鱼,不费劲。”
明镜湖里的鱼养熟了,一点不怕生。鱼钩随便挂点吃食,甩下钩就是一条鱼。
欢都王呵呵假笑道:“你老实告诉爹爹,是不是买通那些道长,偷偷跑出府了?”
他拿起筷子却不夹菜,郡主一句话,他就能把那些阳奉阴违的东西,清理干净。
莲采儿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眼皮都不抬,道:“不是。”
欢都王佯装拆穿她的语气,步步紧|逼道:“爹爹去厨房打听了,这些鱼是你拎去厨房的。”
莲采儿不否认,反问道::“你想说什么?”
欢都王装傻充愣道:“爹爹为你安危着想,你只要告诉爹爹,是只买通一个道士,还是都买通了?”
莲采儿淡淡道:“全买通了,都杀了吧。”
欢都王反而神色缓和许多。
莲采儿不耐烦道:“桥下湖里,全是鱼。”
欢都王放下手里的一双筷子,严肃道:“你钓的鱼是不是,色如碧玉,斑如虎纹,鳃膜赤若丹砂?”
莲采儿扒完最后一口饭,敷衍道:“没看清。”
欢都王脸色不大好,这些鱼是东彧王专门挑选,送西极王上的四鳃鲈。属于是东彧变相给郡主的彩礼之一。
欢都王的情绪一阵一阵,跟抽风似的。莲采儿懒得管,她盛一碗微红,鲜美的酸辣鱼汤,起身把鱼汤放在欢都王手边,道:“我吃饱了,走了。”
“……欢儿。”欢都王忽然叫住莲采儿,道:“明日早些起床,随爹爹进宫。”
莲采儿懒得动弹,推脱道:“能不去吗?”
“爹爹也不想你去。”奈何事不遂人愿。
欢都王背着莲采儿,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神色,他捏紧道:“东彧来了一位王子,你随爹爹去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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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诈尸还魂郡主·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