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和容楼一言不发行至燕国戒备森严的武库前时,“容楼!......凤凰。”武库门口除了一列披挂整齐的守卫外,还有忐忑不安地徘徊着的清河公主慕容潆。
慕容冲、容楼诧异地对望一眼,“武库重地,闲人勿近。阿姐,你不该来这儿。”慕容冲道。
“该不该的我也来了。”慕容潆的脸色苍白一片:“我有话要对容楼说。”
慕容冲神色怪异地瞧了容楼一眼,容楼两手一摊,一脸懵懂,完全不知情的模样。
“他快要上战场了,时间紧迫,还有很多需要准备的。”慕容冲皱起眉道:“不是什么要紧的话,就留着以后说吧。”
慕容潆避开目光不瞧他,坚持道:“对你不要紧,对我却很重要。我只想单独同他讲。”
慕容冲听出她语气里的疏离,颇不舒服,眉毛挑了挑道:“既如此,你们快些聊。”
他挥手命令门口的守卫们暂且退下,而后推开武库厚重的大门,“我先进去了。”说着,他举步走进武库,回过身来关门时又冲容楼道:“石头,少说些没用的,我在里面等你。”
容楼点头应了声,目送他消失在黑色的大门里。
武库圆拱形的大门外只剩下一男一女。
“公主有什么吩咐?”容楼有点儿着急,他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去做。
“公主?吩咐?你就这么急着和我撇清关系,是不是?”慕容潆的面容有些扭曲:“你真是不懂女人,也不懂女人的真心。”
“我不是不懂。”容楼决定狠下心来快刀斩乱麻:“公主说的、做的我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我明白你的真心,也感谢你的真心,你对我的青睐我都知道。你很好,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心里既有了他,便放不下别人了。”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放不下?”慕容潆倔强地昂起头,虽然倔强过头就有点儿无理取闹的意思了:“外面的风言风语对你很不利,你该为自己多想一想?”
容楼没所谓地笑了声:“要说对谁不利,凤凰也一样。”
“他怎么会一样?他不一样,他是大司马,中山王,是燕国的皇族,即使宠爱某个男人,最多被别人冠以无伤大雅的不良嗜好。可你呢,背上男宠的名声,还怎么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这些话跟钉锤一样狠狠地敲打在容楼的心坎上。
沉默良久,容楼坚决道:“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知道自己顶天立地。”
“可我在乎!”慕容潆的声音里蕴含着某种强大的力量和信念:“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不许别人那样说你!”慕容潆仰起沾满泪珠的小脸,楚楚动人道:“我可以帮你,即使你心里只有凤凰。目下我们燕国情势危机,你若以此战功成为条件来向我家里求亲,加上我这边赌咒发誓非你不嫁,定能促成这桩婚事。到那时就没人再敢讥笑你,说你是凤凰的男宠了。”说这些时,她两眼放光,沉浸在自己创造的渴望牺牲的情绪里。
容楼听得又心疼又好笑,亏她想得出如此‘伟大’的法子来成全他的名誉。且不说这法子的可行性怎样,只说想用某种牵扯上三个人的法子,去解决原本两个人造成的影响,只会把问题扩大化。在容楼简单的思考里,结果很可能是由讥笑他一个人,变成讥笑他们三个人。正当他想要怎样拒绝才既果断又不伤害到她时,慕容潆却没给他机会,又抢白道:“你为什么喜欢凤凰?”
她问得如此直白,让容楼有些发怵,以前他可没想过。看着面前慕容潆泫然欲泣的模样,容楼知道应该告诉她实话,于是逼迫自己用心想了想,却发现想不清楚,只得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小时候他溺水,我救过他,看到他的时候,我脑子里就像打了个霹雳闪电,可能那种感觉就是上天注定我喜欢他。”
“小时候?......溺水......?”慕容潆如梦初醒道:“原来那时候凤凰说的另一只‘凤凰’就是你。”
“之后就不是了。”容楼认命般摇了摇头,无奈道:“大燕只能有一只‘凤凰’,就是他。”
“啪!”猛然,一个巴掌狠狠掴在容楼的脸上。因为来得很突兀,容楼没想到躲避或反抗,左颊顿时红起一片,目瞪口呆了一刻,道:“公主,为何?!”
慕容潆的情绪异常激动起来,头摇得和波浪鼓一样:“为什么你不干脆告诉我是因为你不能喜欢女人,只能喜欢男人?!”
容楼不知所措地愣在当场。
慕容潆的身体缓缓地瘫软下去,跪坐在地上,泪水不受她控制地流淌:“你应该那么说的。你知不知道,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听你那么说,听你亲口说你只喜欢男人......那样,也许我就能死心......就不用折磨自己了。”
终于,容楼长叹一声,又吸了一口气道:“好吧,就当我只能喜欢男人好了。”他心里有些懊恼地想,一句话就能解决掉的事,我怎么就笨得想不到呢。转而又想,我又不是她肚里的蛔虫,哪知道她听到哪句话会死心,何况我那么说了,她是不是又会有别的什么说辞?总之,女人的心太难猜了,麻烦啊。
其时,慕容潆已抚去面上泪水,站起身,目中仍有期许道:“假如不是在那时,假如你救的不是凤凰,又当如何?假如你救的是我呢?”
容楼疲惫地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世上本就没有‘假如’这回事。”
“你的话挺伤人的。”慕容潆惨然笑了笑,“好吧,我只想知道如果邺城真的保不住,你会不会为我伤心、流泪?”
容楼心头微震,道:“国中早已商定,此番我若不能力敌秦军,就举城而降。以秦王对待降城的声名,是不会残害城中性命的,何况你贵为公主。”
“性命?我没有担心过。我知道大秦天王不会为难降君、降臣,还会封官赐地。”她大笑起来,却带着几分苦涩:“可我呢?我一介女流,空有一副好皮囊,以后的日子怕是就要身不由己了。”
她说的不错,似她这般美貌的女子们若不是被送入秦王后宫,就是被权势高官们瓜分,总之很难再有自由。
容楼诚然道:“你放心,真到了那一步,只要我有三尺剑在,拼死也要救你出来。”
慕容潆瞪视容楼,道:“你说真的?你发誓!”
“好,我发誓。”容楼点头。
“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来我心里很乱,很慌,也很害怕......”慕容潆皱眉道。
“我知道,因为秦国兵临城下,你怕邺城失守。”容楼回道。
“不,是担心你回不来。我是为你,你懂不懂?”慕容潆低头道:“我只想着你,至于秦国也好,邺城也罢,我还没来得及去多想。”她已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其实我一介武夫,何德何能令公主挂心……公主还是不要想比较好。”
“你以为是我要想的吗?!我才不要想,我最想的是彻底忘掉你!偏我做不到。”她一头扎进容楼怀里,“我一直在克制,不让自己见你,想你……可是,可是......这世上值得你喜欢的,不是只有凤凰一个。”呜咽声自容楼怀中响起,“我只恨自己不是‘凤凰’。”
容楼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慰。
她要的,他给不了,因为他对自己诚实。
他不是忠于凤凰,而是忠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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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楼推门进入武库时,发现慕容冲就在门后。原来他一直站在那里等着他,“阿姐走了?”
容楼点点头:“走了。”
慕容冲挑起嘴角笑了笑,没有问一句慕容潆和他说了什么,伸手拉起容楼的手,领他往武库深处去了。
一排排武器架上寒光四射,金戈雪亮,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样样俱全。容楼站在这些武器架面前,两眼直发光。他是尚武之人,见到如此多的兵器不禁心向往之。
“你丢了‘定国枪’,没有了马上好用的趁手兵器,过几日又要领军出城,我放心不下,想着还是带你来这里好好挑选一件趁手的家伙什。” 慕容冲站在他身后笑道。
容楼的眼光仍停留在那些兵器上,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笑得像偷到腥的猫:“你有心了。”
武库中,他接连试了几柄大刀长矛都觉得不是很满意,这倒不是因为轻重长短不合适,毕竟以容楼的能力,已完全可以去适应、利用,甚至发挥每件武器的细微差别所带来的不同,而不需要让武器来适应他了。但他更为看重的,是自己和武器间那种玄之又玄的微妙感应。那是一种绝世凶器和强大武者之间的玄妙交流,没有到达他这般境界的,就如同夏虫不可语冰,是怎么说也说不明白的。容楼没向慕容冲多加解释,只说是不合适。他试过的这些武器虽然都很精良,但和定国枪比起来总是少了那么一股子灵气,他已是除却巫山不是云,自然看不上。
慕容冲不服气道:“我这武库中的神兵宝器,无一不是出自世间名匠之手,就不信找不出一件称你心的。”他正一边说一边在武库中来回走动着,容楼忽然‘咦’了一声,“那是什么?”好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他即刻转过身来,向背面的一处角落走去。
慕容冲觉得奇怪,笑道:“怎么,你发现什么宝贝了?难不成屁股上长眼睛,能看见背后的东西?”同时也走了过去。
那处角落和别处一样,摆放着几件有长有短的兵器,因为定期有专人打扫,几乎一尘不染,但从它们反射出的光泽看起来,比之前的实在暗哑了许多。
容楼鬼使神差地探手去拿一把长约五尺的短钩。
作为马上使用的兵器而言,五尺是非常短的了,如果对方的士兵躺在地上,不弯腰甚至都够不着。
钩一入手,容楼惊呼了声:“好重!”
他五指加力把短钩拿了起来,又在手中挥舞了两下,啧啧称奇道:“不得了,这家伙得有三十斤往上吧,几乎快赶上定国枪了。”
仔细看,这件兵器,说钩不像钩,说戈不像戈,说戟不像戟,头上不似钩那样弯曲,而是象戟一样带着开刃的戟尖,可以穿刺破甲;侧面的小枝又不像戟的形状,而是呈弯钩形向后弯曲,钩内开刃;弯钩的对面是一个戟刃形状的月牙,只是这个月牙刃没有小枝,而是一整块直接和中轴相连接,也导致了这件兵器的分量很是沉重。这东西有点儿像钩,又有点儿像戟,如果那个月牙刃的刃口不是向内弯曲而是向外弯曲,那就可以称之为斧了。
容楼爱不释手地上下端详了一番这件怪兵器,眼睛眯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欢叹道:“好重的杀气!”他的右手先舞动了几下,又切换到左手,再比划几下,喃喃道:“可以刺,可以劈砍切削,可以勾,可以拿,分量重得甚至可以直接当锤使,真是件好兵器!不过没有千斤的力气怕是玩不转这宝贝儿。”
说着,他的余光又恋恋不舍地扫过那处角落,手上的短钩还没舍得放下,又眼光闪动道:“那又是什么?”话音未落,一杆横放在地上,长度惊人的铁枪已到了他的右手中,又是一声惊呼响起。却原来他知道刚才拿钩时出手轻了,见这杆铁枪极其长大,枪杆有鸭蛋粗细,心里估计肯定不轻,没有一百斤,也得有七、八十斤,手上便多用上了几分力气,却没想到枪入手时却极轻,反而他用力过大,差点儿把自己掀翻了。
这杆枪奇怪极了,不知是以什么打造的,虽然看起来颇为粗大,但入手轻飘飘的居然没什么重量,还比不上刚才那枝短戟,枪身的硬度相当高,弹性应该不是很好。再仔细看,这杆长约两丈四尺的枪,两端都是矛头,竟是一杆极其罕见的双头矛!
双头矛的用法不似寻常的长枪马槊,因为反面的矛头容易伤到自己,但使用时,有时可以双手握在中间部位,两端矛头左冲右杀,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能极大地提高杀伤对手的效率,非勇力绝伦者不宜使用,也没法使用。
容楼好似很中意这杆怪枪,于是把右手的短钩放下,来到武库中间的一块试练场,双手持枪,先握住后端,上中下三路分别点刺了几下,然后又感受了一下拦拿扎等各种大枪的技巧,面带微笑,显是很满意。稍顷,他双手握在枪身中间,左右盘旋舞动开来,两端都是矛头,一丈之内休想有人再能近身,打击速度又提高了一倍,进攻如狂风卷地,取敌首级如切瓜斩草般利索。容楼连舞了这几下后心中畅快不已,来了兴致,手上不免多加了几分力道,舞得如风车般的长矛顿时荡起阵阵劲风,枪上发出嗡嗡的声响,迫得一旁的慕容冲连连后退。还好,他意识到了这一点,赶紧收了力道,把枪的速度降了下来,重新把握在手里,又细细打量起来。
容楼仿佛孩童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玩具般欣喜不已,摩挲了几下枪身。转瞬,他枪交左手,再次来到角落里,右手忍不住重又拿起刚才放下的短钩,一边比划,一边回头问慕容冲:“凤凰,这两个怪家伙是什么兵器?有名字吗?”
慕容冲一时脸色煞白,神色异常,沉默片刻才道:“一个叫钩戟,一个叫双刃矛......不过,这两样……你最好还是另选别的吧。”
容楼听言立刻反应过来,全身剧震,脱口道:“啊,这是冉闵的兵器。”
再度审视手中的两件怪模怪样的兵刃,容楼心中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刚才他一进武库,就觉得哪里怪怪的,心砰砰直跳,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好像在靠近自己追寻已久的什么东西一样。先试了几样兵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后来又突然感受到背后有什么在召唤他,转头在角落中就拿到了这两件怪兵刃。一拿到手,他心里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好像突然浮现出来,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仿佛一切冥冥中自有天定,这两样居然就是他儿时的偶像——武悼天王冉闵的兵刃!
他缓缓地把左手的双刃矛和右手的钩戟举到半空中,双目微闭。这一刻,他的心是不是就能和那传说中的武神冉闵连为一体了?
两件兵器,一直,一曲;一轻,一重;一长,一短。容楼此时武功已成,眼界自然也是了得,立刻意识到双刃矛最擅长以强凌弱,乃是战场上剪草的大杀器,一丈之距堪称无敌;而若有敌方高手寻隙贴近,短兵相接时,沉重的钩戟攻防兼备,可破甲碎骨,三尺之内全保无忧。只是不知,这完全不同性质的两件神兵在当年的冉闵手中施展开来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呢?
马蹄声,弓弦声,战鼓声,怒吼声,惨呼声,容楼好像已经置身战场之中,全身霎时间热血沸腾。
此刻,在慕容冲看来,容楼的身上突然迸发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锐气,像杀气,但又不是杀气。容楼的身上并没有发光,却令他难以直视,一时间只呆立一旁。
容楼长舒了一口气,松驰开双臂,正待如凤凰所言放下钩戟和双刃矛,另寻其他趁手的兵器。慕容冲却上前来阻止他道:“不必了,你就用它们吧,只盼它们能为你,为我,也为大燕带来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