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子,在军营里,容楼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存在——因为力战桓温获封‘冠军侯’,却没能青云直上;因为私放叛臣慕容垂父子被一抹到底,就要掉脑袋了,却又因为太后生辰被大赦出狱回归中军。似他这般经历大起大落,游走在生死边缘竟仍能完好无损,着实玄而又玄。尤其此前曾被传与他过往从密的大司马,居然还隔三差五地叫人送肉打酒过来供他吃喝,则更加使人浮想联翩。对于如此特殊的‘马前小卒’,是没有哪个将官敢没事找事地使唤他做事的,反而特事特办地单独拨了顶帐篷给他用。至于其他战友们,出于摸不透和他沾上关系是好是坏,都敬而远之,刻意保持一定距离。这样一来,容楼反倒比以前少了许多管束,多了许多时间。慢慢的,他的酒越喝越多,话越说越少。每次慕容冲到营地里寻他,不是见他端碗喝酒,就是看他低头发呆,难免以为他是失意所致,因而也为之神伤。
人就是这样,无论觉得自己多么正确,如果不能被现实所认可甚至反过来被打压,那么即使能特立独行坚持自我,也难免陷入情绪低落的泥沼。
不过,容楼只要一见到慕容冲,就会切换成笑颜逐开的模式,拉着他一起结伴厮混,说天说地,几乎无话不谈,简直百无禁忌。只不过关于之前容楼放走慕容垂被贬入狱一事,慕容冲是只字不提,容楼也抛诸脑后。
可能心照不宣也是一种默契吧。
要不是慕容冲右手手掌上那道因深可见骨而无法完全愈合的伤痕时不时地提醒着他二人,这件事就跟真的能从记忆里被抹去一样。可也许,正是由于镌刻进了他们心底最深处,所以才不愿提起。
二人相处时,容楼会时不时执起慕容冲的右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什么也不说,就这样静静地坐上很久。
二人欢好到巅峰时,慕容冲总喜欢拿右手手掌紧贴在容楼的胸口处,并自我暗示:伤口是灵魂敞开的地方,心脏是灵魂寄居的地方,所以当伤口紧贴胸口时,就是他和容楼的灵魂靠得最近的时候。
或许是患难见真情,这段时间二人在一起时出奇得甜蜜,情根爱胎,如胶似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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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慕容冲心急火燎地告诉容楼秦国举兵伐燕的消息时,容楼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他,来了没有?”
他问的时候,神情异常肃穆。
慕容冲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摇了摇头回答:“慕容垂没有来。来得是王猛、张蚝、邓羌和邓楚兄弟。”
容楼这才松了口气。
慕容冲表明要力荐他统兵驻守‘虎牢关’,并询问他的意见时,容楼没有犹豫:“为凤凰,为大燕,我当仁不让。”
“你有把握守多久?”这是慕容冲问的第一个问题。
容楼的目光越过慕容冲的肩膀,眺望向只有他自己能看得见的地方。用心思索片刻后,他的嘴角露出一丝不一察觉的笑意,“十万兵马交由我全权指挥,你想守多久,我就能替你守多久!”
“我就知道你这块石头够牢靠!”慕容冲放心地笑了:“有你的这句话,我马上就去给你请旨执掌兵马大权。”
慕容冲三步并作两步,迫不及待地进宫面圣去了。
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容楼的眼眸里泛起一丝世事岂能尽如人意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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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御书房里,慕容暐的声音几近咆哮。
慕容评一言不发站立一旁,大有几分云端里看厮杀的架势。
“有何不可?”慕容冲道:“大局为重的道理,陛下应该比我们做臣子的更明白。”
燕王慕容暐冷笑道:“大司马,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朕了?别说容楼已被贬为军卒,根本不是武将,哪怕他强如慕容垂,有经天纬地之才、定国安邦之智,只要是不尊圣旨、不敬皇权,朕一样可以不用!你要我下旨命他为三军统帅,驻守虎牢关?!简直是做梦!”
“我大燕自恪叔逝世以来,能独当一面、纵揽全局的将帅,老的老,伤的伤,已是人才凋敝。”慕容冲硬压下胸中怒气,据理力争道:“慕容垂叛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被逼无奈,毕竟那时候,我们已经要对他下手了。而这件事归根到底和秦国脱不了干系。慕容垂走后没多久,果不其然,王猛就举重兵向我大燕而来。由此可见,秦王的目的绝非口头上说的‘讨要虎牢关以西之地’那么简单。秦国策反慕容垂为的就是给攻打我们清除障碍、铺平道路,绝对是蓄谋已久。”他语重心长、言辞恳切道:“秦国这次一定是倾巢而出,预备一举灭掉我大燕!陛下难道还没有看出来吗?”
燕王筹思再三,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朕不可能把十万兵马的统帅大权交给一个汉人。”
“排除异己也要看清形势,选对时机。目前国难当头,秦国举全国兵力来袭,这种时候还不能不拘一格重用人才,岂非自取灭亡?”不待慕容暐开口,慕容冲又抢白道:“前次桓温来袭若非还有慕容垂和容楼,怕是连这邺城也难保得下来。陛下还不明白吗?目前的燕国,只有他二人有能力高举帅旗,统领三军。而且,我当日之所以赞成陛下除掉慕容垂,也是考虑到我们大燕还有容楼这样的帅才可担大任。”
“臣倒是没觉得秦国此番发兵是为灭我大燕而来。”慕容评在一边冷不丁插上一句。
燕王慕容暐立刻来了兴趣,忙道:“这话怎么讲?”
慕容评先冲慕容冲拱了拱手,才笑了笑道:“大国之间相互出兵试探是寻常事,大司马未免过虑了。何况来得不过是王猛。此子能声名远播,凭借的主要是治国的政绩手段,战场上如何能与桓温相提并论?根本不足为惧!再说,燕国有我,有大司马你,难道还不足以应付吗?”
慕容冲真恨不得冲上去揭下他的脑壳,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能让他自视如此之高,“太傅切不可小看了王猛。他虽以政绩闻名,但也是秦国三虎将之一,战场上的名气是不及桓温,但并非因为军事才能不如,不过是桓温成名较他要早了数十年罢了。照我分析,桓温此前来犯以私心为主,非为晋朝,是以尚有三心二意之嫌,可此次王猛领军前来却是志在必得啊。”
他又面向燕王慕容暐道:“陛下若肯以十万兵马让容楼驻守‘虎牢关’,臣有信心一定可使秦军无功而返。”
慕容评适时地发出一声叹息将燕王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摇了摇头道:“诚如大司马所言,容楼的确胸有韬略,只可惜心气太强还自以为是,完全不懂隐忍,连圣上都敢戏耍,圣旨都敢忤逆,我们怎么敢把大燕的国运托付给这种人?此番如果迫于形势重新启用此人,只怕是养虎为患。”
这下子慕容冲再压不住满腔的怒气了,几乎吼了出来:“慕容评!若陛下要的不是能臣,而只是一味顺从的奴才的话,我们大燕离灭国就不远了!”
燕王慕容暐拍案而起,双目圆瞪道:“住口!朕还坐在这里,怎容你满口胡言?!”
慕容评倒是一派风淡云清,“圣上息怒,大司马也是情急所至。”转而,他暧昧地瞧向慕容冲,皱眉道:“我一直不太明白,你和容楼是有同门之谊,但也不至于为他几次三番得罪圣上,甚至愿意替他送命吧?”
看来,那二人有染的传闻,他也略有耳闻,只是无意点破。
慕容冲那绝望的表情让人感觉心碎:“我若不保下他的性命,不日我大燕便无可用之帅!”
燕王已有决定,板起面孔,微抬下巴道:“大司马休要再言!朕意已决,明日上朝便会颁旨:拨太傅慕容评兵甲三十万,统令三军,驻守‘虎牢关’!”
慕容冲连连摇头,置若罔闻,双目只盯着御书房里慕容暐身后的那张椅子,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暗道:可恨秦王苻坚来得太早,若能缓上几年,待我坐上那个位置,谁向谁发兵就未可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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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远在秦国的南山上,慕容垂伫立山头,遥望北方,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身后,长子慕容令正忙不迭地从山下赶上来,气喘吁吁道:“父亲,听说燕国已派出慕容评统领三军,驻守虎牢关了。”
“居然会是慕容评?”慕容垂缓缓转身,面向南边邺城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纷乱交错,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慕容令苦着脸叹道:“难道真是老天要亡我大燕吗?”
慕容垂的目光如刀:“不是老天,是奸人!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说罢,他一路龙行虎步地下山去了,也不管身后的慕容令有没有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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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上站满了朝臣,除了燕王,没一个敢大声喘气的,静得如同在守灵。方才还大发雷霆、大肆咆哮的燕王慕容暐,已呆坐在龙椅上,目光中显出的恐惧难以掩饰。
不久前,王猛率邓羌、张蚝等大军大破慕容评统领的燕军,斩杀燕国将士无数。三十万大军,死得死,散得散,竟荡然无存,只剩慕容评只身逃了回来。秦军乘胜追击,此刻已在城外五十里处安营扎寨,兵力剑指邺城!而眼下城内精锐士气尽失,加上一些老弱残兵,要拿什么去抵挡秦国的虎狼之师?
‘我竟然要做亡国之君了吗?’‘我竟然要做亡国之君了吗??’‘我竟然要做亡国之君了吗???’……
这个念头不停地在慕容暐的脑子里走马灯一样循环往复,使他无暇思考其他任何事了。除了这个念头,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片“嗡嗡”的响声,好像有人扔了个被捅过的马蜂窝进去。燕王失去了思考应变的能力,只眼瞪瞪地望着座下一个个低眉垂首、缄口不言的满朝文武,无望地指望着有个人能指望一下。这种矛盾的想法令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和满朝文武一样,慕容冲也是愁眉紧锁,他早算到慕容评绝对无法和王猛抗衡,但做梦也想不到会败得这么快,这么惨,这么彻底,这么没有退路。他原本还打着先弃后取的算盘,想等前方战势不利时,再次保举容楼出马解决危机,这样对容楼和他在军中、乃至朝上的势力增涨都有很大的好处。可是,他没算到的是——上庸王只一把就输掉了燕国全部的底牌!
这样恶劣的局势下,他还能打得出容楼这张牌吗?
如果不,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刻不容缓地逃回故都和龙,避开秦□□芒,等重整旗鼓后再作打算是一个选择。昨夜,他为此事和容楼商讨了一整夜,得出的结论是:王猛的精骑已兵临城下,如果选择逃跑,撤退的速度怎么也比不上秦国的轻骑,毫无疑问是死路一条。
如今他们面临的是,战是死,不战也是死,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掉的死局。
也许全员投降是另一个不错的选择,反正苻坚是出了名的仁君,从来不杀降将降臣降兵降卒。
但是,也恰恰因为这一点,成了燕军士气的致命毒药。如果敌人以残暴嗜杀著称,反而会激起将士们拼死一战的决心。可敌人是一位历来贯彻‘不杀且善待’的仁君,对于将士而言,性命可保,何必拼死?对大臣们而言,投降了还能继续荣华富贵,有何不可?只是,对于燕王慕容暐而言,要怎么接受亡国的结局呢?
所以,燕王当然第一个不同意。
其实,慕容冲也不能接受投降的选择。他有更长远的打算。他甚至盘算到了如果一心主战但结局失败,仍能获得军方将士的支持,即使亡国之后,他在旧燕**政人物中的声望肯定只增不减,倘若抓住机会以图复国呢?到那时,该登上燕国最高位置的,是不是就名正言顺地轮到他了?主降的话,他恐怕就得告别权力中心的角逐了。
如果主战!他唯一的一张牌就是容楼。
“臣保举一人,以抗敌军。”终于,慕容冲移步来到大殿中央道。
燕王以毫无生气的眼光,麻木地扫视过慕容冲,有气无力道:“大司马请讲。”听这口气,燕王是根本不相信还有什么能改变局势的了。
慕容冲环顾四下群臣一圈,道:“如今敌人大军压境,兵临城下。我们想撤退,没有敌人的骑兵快;想守城,苦于缺乏兵力,看起来已是走投无路。但是,这只是表面。”说到这里,慕容冲停顿下来。
他这番话言简意赅,句句说在点子上,燕王慕容暐乃至满朝文武似被提起了一点儿兴趣。
慕容冲接着道:“我算了算,城中拼拼凑凑能腾出三、四万守兵,虽然比不上秦军精锐,但依仗邺城高大的城防工事,仍然拥有不可忽视的防御力量。在外围,我军的精锐骑兵虽然被秦军击溃,但多数人只是被打散开来,并非战死沙场。如果他们看到城里军民还在和敌人战斗,就有主心骨了,会陆续回到队伍中。随着这些将士们的回归,我军的战力还能得到源源不断的补充。
目前,我们的力量不如秦军,想击退他们很难,但要是能拖上一段时日,等秦军的粮草、士气或多或少出一些问题的时候,我们再寻隙逃出去退回到故都龙城,重新收拾起旧部。我相信,只要熬过开始时最艰难的日子,未来的胜负还不一定。”
听了大司马这些话,燕王坐直起身体,整了整衣冠,似乎从慕容评的溃败打击中稍稍恢复了一丁点儿生气。
慕容冲心中暗喜,接着道:“于此国家危难之际,我们应该唯才是用。臣举荐容楼统领全军,给他一个带罪立功的机会,力保我邺城不失!”
慕容暐左右看了看,长叹一声,道:“准奏。”
次日,燕王拜容楼为‘护国将军’统领燕军,保卫邺城。